“水王爷”在收人。
老伯的话,像一粒石子,在我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不是鬼魂作祟。
我在这座名为“望海村”的偏僻渔村待了三天。白天,我帮着老伯修补渔网,听他讲那些海上的陈年旧事。夜晚,我便悄悄离开那间漏风的木屋,像个真正的幽灵,在村子里游荡。
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大多是石头垒砌的老屋,散落在通往码头的坡道两侧。
很安静。
安静得不正常。
几乎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闭着,门缝里透不出一点灯光,也听不见一丝人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衰败的气息。不是贫穷,而是一种生命力被缓慢抽走的,腐朽的味道。
那些“睡过去”的人,我都去看过。
他们躺在床上,呼吸平稳,面色甚至有些红润,就像老伯说的,身体好好的,啥毛病没有。
但我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自从在那座荒岛上,我不再抗拒方九霄的记忆后,我的感知就变得无比敏锐。在我的视野里,这些沉睡的村民,每个人的头顶上,都飘着一缕比蛛丝还纤细的,淡青色的“气”。
这些“气”,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慢地,却坚定地,从他们体内抽离出来,汇聚向同一个方向。
大海。
或者说,是村口那座供奉着“水王爷”的,破败的小庙。
这手法很粗糙,也很熟悉。
它就像一个劣质的仿制品,在模仿“夺运大阵”的原理。不是夺取气运那么高端,仅仅是抽取最基础的魂力,或者说,精神能量。
积少成多。
对个体而言,这种抽取速度很慢,短期内不会致命。但时间长了,魂力耗尽,人就会变成一具真正意义上的,活着的尸体。
“水底衙”的手笔。
我几乎立刻就得出了结论。
他们甚至懒得派一个正式的成员来,只是丢下一个外围人员,用一件破损的法器,在这里进行着某种筛选或者能量收集的实验。
望海村,只是他们庞大网络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可以随时被牺牲掉的节点。
我没有立刻动手。
一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又一个针对我的陷阱。二来,我体内的力量,还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方九霄的记忆不再是洪水猛兽,它们更像一个庞大的数据库,我可以检索,可以调用,但每一次调用,都会消耗我自己的“陆文渊”的意志。
我需要找到那个核心的“法器”,然后……
我需要一个全新的方法。
不是砸碎,不是摧毁。方九霄的记忆告诉我,暴力破局,是最愚蠢的手段。真正的掌控,是解析它的构造,逆转它的运行,将它变成自己的工具。
就像一个黑客,不是砸掉服务器,而是拿到最高权限。
第四天黄昏,我找到了。
那座“水王爷”庙,与其说是庙,不如说是一个海边常见的,用石头垒起来的简陋神龛。神龛里没有神像,只供奉着一块一人多高的,布满了孔洞的青黑色礁石。
那块礁石,就是法器的载体。
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一件残破的法器。一股微弱但恒定的能量场,以它为中心,笼罩着整个村庄。那些被抽离的魂力,最终都汇入了这块礁石之中。
我站在神龛前,海风吹动我宽大的,不合身的衣衫。
我闭上眼,精神力像无数看不见的触须,小心翼翼地探了过去,开始解析这件法器的能量回路。
很简陋。
就像一个新手程序员写的代码,充满了冗余和漏洞。但它很有效,因为它连接着最底层的“系统”——人心中的恐惧。村民们对“水王爷”的敬畏,成了这个法阵最好的能量放大器。
我可以毁掉它。
用最直接的办法,一拳,就能让它化为齑粉。
但那些被抽走的魂力,也会随之逸散,永远无法回到主人身上。那些村民,就算醒来,也会元气大伤,变得痴痴傻傻。
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缓缓抬起右手,准备尝试那个在我脑中推演了无数遍的,全新的方案。
就在这时。
一股熟悉的,让我心脏骤然一缩的气息,出现在了村口。
我猛地睁开眼,转过身。
村子唯一的,铺着石板的主路尽头,站着一个身影。
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户外装,长发扎成了利落的马尾,夕阳的余晖,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她的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但站得笔直,像一株在风中绝不弯折的白杨。
叶知秋。
我们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遥遥相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风停了,海浪的声音也消失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那张熟悉的,此刻却又显得无比陌生的脸。
她是怎么找到我的?
阿King的追踪?武胜的排查?
我左手手腕上,那圈丑陋的布条下,冰冷的金属手铐仿佛也感觉到了什么,微微发烫。
她看到了我。
她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随即,又放松下来。
没有我想象中的激动,没有愤怒,也没有欣喜。她的眼神很复杂,隔着那么远,我看不真切,却能感觉到那份复杂里,有愧疚,有关切,有迷茫,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坚定。
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们就像两个在不同轨道上运行了太久的星辰,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节点,短暂地交汇了。光芒交错,却带着巨大的,无法逾越的引力鸿沟。
我以为我会转身就走。
或者,至少会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冰冷的“你来干什么”。
但我没有。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她也静静地看着我。
几秒钟后,我收回了目光,重新转向那座神龛。
她来与不来,我该做的事,都必须要做。
身后,传来了轻微的,克制的脚步声。她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冲过来质问我,只是跟了上来,在我身后大概五六米的地方,停住了。
像一个沉默的,尽职的守护者。
这种无声的默契,让我感到一阵荒谬,又有一丝久违的……心安。
“‘水底衙’的实验品。”我开口,声音沙哑,像两片砂纸在摩擦。我没有回头,只是盯着那块礁石。
“它在抽取村民的魂力。”
我用最简洁的语言,陈述着事实。
没有回应。
但我能感觉到,身后的气息,变得凌厉起来。她握住了什么东西,大概是那柄家传的桃木剑。
“别动手。”我淡淡地说道,“暴力摧毁,那些人就全废了。”
我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杂念,所有因她的出现而泛起的情绪,全部压了下去。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我要逆向接驳它的能量核心,把那些被抽走的魂力,引导回去。”
我伸出右手,五指张开,悬停在那块礁石前。
“帮我护法。”
说完这四个字,我闭上了眼睛。
我的意识,在瞬间沉入了另一片空间。
那是由无数能量流构成的,繁复的网络。每一条青色的光流,都代表着一个沉睡的村民,而它们的终点,就是我面前这块礁石的内部——一个由符文构筑的,简陋的能量旋涡。
我的任务,就是在这个旋涡崩溃之前,黑入它的“后台”,修改它的“指令”。
让“吸取”,变成“释放”。
这需要极高的专注力和控制力。
我的精神力,像一把无形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入能量网络。我不再是那个只会用蛮力冲撞的陆文渊。方九霄的记忆,为我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我看到了能量的本质。
我看到了符文的排列组合,如何像代码一样,驱动着现实世界的规则。
“定位……连接埠……”
“解析……权限指令……”
“建立……反向通道……”
一个个陌生的术语,自然而然地在我脑中浮现。我像一个顶级的工程师,在拆解一台从未见过的,却又无比熟悉的精密仪器。
这个过程,很顺利。
比我想象的还要顺利。
礁石内部的能量旋涡,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反向旋转。那些汇入其中的青色光流,开始倒流。
但,也仅仅是倒流而已。
它们像一群迷路的孩子,离开了囚禁它们的牢笼,却找不到回家的路,在能量网络中四处乱窜,充满了恐慌和不安。
不行。
这样下去,它们会因为找不到宿主而自行消散。
我必须为它们建立一个稳定的“导航”。
我的精神力消耗,在瞬间加倍。我需要同时安抚几十道散乱的魂力,并将它们一一精准地,送回到对应的身体里。
这就像,同时操控几十根丝线,穿过几十个不同的针孔。
汗水,从我的额头渗出,顺着脸颊滑落。
我的大脑,开始传来一阵阵针扎般的刺痛。
精神力开始出现波动,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反向通道,有了崩溃的迹象。其中几缕最狂躁的魂力,甚至开始反过来冲击我的意识。
就在我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
一股清凉的,带着淡淡檀香的气息,从我身后,笼罩了过来。
不是实体。
是一种能量层面的安抚。
我紧绷的神经,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瞬间松弛了下来。
是叶知秋。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她做了什么。
那是叶家独有的安神秘法,用符箓引动平和的念力,涤荡周围驳杂的能量场。
她没有问我需不需要。
她只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用最正确的方式,给了我最及时的帮助。
我们之间,仿佛从未有过决裂。
那份曾经在无数次战斗中建立起来的默契,依然存在。
有了她的辅助,我压力骤减。
我重新稳住心神,将全部精神力,都投入到对那些魂力的引导中。
“归位。”
我用意识,发出了最后的指令。
嗡——
那块青黑色的礁石,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所有在网络中游荡的青色光流,仿佛听到了号令,瞬间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化作一道道流光,沿着来时的路,飞速返回。
整个村庄,仿佛在这一刻,被重新注入了生命。
我能“听”到,一间间紧闭的屋子里,传来了轻微的呻`吟`,沉重的呼吸,和苏醒后茫然的呓语。
成功了。
我猛地收回右手,身体一软,向后踉跄了一步。
后背,撞上了一个温热而柔软的身体。
我浑身一僵。
是她扶住了我。
隔着两层薄薄的衣衫,我能感觉到她手掌的温度,和她身体轻微的颤抖。
我们都没有动。
海风再次吹起,带着咸腥的味道。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最终,还是我先动了。我直起身,不动声色地,与她拉开了一点距离。
“谢谢。”
我说。
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收回了手。
我们一起走到海边的堤坝上,坐了下来。
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了海平面,只在天边留下一抹瑰丽的晚霞。海浪拍打着堤岸,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武胜和阿King呢?”我看着远处的海面,问道。
“他们……都很好。”她的声音有些干涩,“阿King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武胜在另一条线索上找你。”
“找我?”我自嘲地笑了笑,“找我干什么?再给我戴上一副手铐,找个更结实的笼子关起来吗?”
我的话里,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
她沉默了。
良久,她才低声说道:“对不起。”
这三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一块巨石,砸在我心上。
我转过头,看向她。
她的侧脸,在晚霞的映衬下,显得有些不真实。她的眼睛,看着翻涌的海面,里面,有我看不懂的,深沉的痛苦。
“我们做错了。”她继续说道,“我们以为那是保护,但那只是……最残忍的背叛。”
我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背叛。
她用了这个词。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这段时间里,承受痛苦的,或许不只是我一个人。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不知道身体里的那个人,什么时候会彻底吞噬我。”
“我甚至不知道,我做的每一件事,究竟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还是他早已写好的剧本。”
我抬起我的右手,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自己的掌纹。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提线木偶,但我想试试,用这双手,能抓住多少属于自己的东西。”
叶知秋转过头,静静地看着我。
晚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
她看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轻轻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