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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左初至

我叫白芷,药王谷第一百零八代传人。

此刻正坐在江左地界某个不知名小镇的柳树下,面前摆着一张临时支起来的破木桌,桌上铺着素净的棉布,几排银针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微风拂过,带来江水特有的潮湿气息,混着草药清苦的香味。柳枝轻摇,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莲花就坐在我右手边,慢条斯理地将晒干的药材分门别类装入不同的小布袋。他动作从容优雅,哪怕只是做这些琐事,也自有一股闲云野鹤般的悠然气度——如果忽略他现在顶着的那张过于年轻的少年脸的话。

十五岁。

我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指节纤细,皮肤光滑,没有常年施针留下的薄茧。这具身体年轻得让我有些不习惯。记忆中还残留着前世大乘期修士的感知力,可体内空空如也,曾经磅礴如海的灵力消失无踪,只剩下最原始的五感。这种落差,就像习惯了翱翔天际的雄鹰突然被折去双翼,只能在地面蹒跚。

“发什么呆?”李莲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和中带着笑意,“上午第三个病人了,白大夫。”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桌前已经坐着一位佝偻的老妇人,正用混浊的眼睛期待地望着我。她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因常年劳作而肿大变形。

“婆婆哪里不舒服?”我调整表情,露出温和的笑容。虽然外表年轻,但眼神中的沉稳让老妇人稍稍放松了些。

老妇人絮絮叨叨说起自己的病症:膝盖疼了十几年,每逢阴雨天更是寸步难行,看了不少郎中都没见好。我让她挽起裤腿,露出瘦骨嶙峋、皮肤上布满褐色斑点的双腿。膝关节肿胀变形,我手指轻按各处,又仔细询问了疼痛的具体位置和时间规律。

“这是痹症,年轻时受寒落下的病根。”我一边说,一边从针包里取出三寸长的银针,“我先给您施针疏通经络,再配上些温经散寒的药,坚持服用一个月,会好转很多。”

老妇人将信将疑,但还是点了点头。她见过太多郎中,听过太多承诺,失望的次数多了,便不敢抱太大希望。

银针在手,那种熟悉的感觉瞬间回来了。我屏息凝神,虽然内力几乎不存在,但前世千锤百炼的针法技巧早已融入骨髓。找准足三里、阳陵泉、血海三处穴位,指尖轻捻,银针缓缓刺入。老妇人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是疼,而是惊异于一股温热的气流从针尖处扩散开来,顺着经络流淌——那是纯粹的针法达到极致时产生的效果,与灵力无关。

“感觉怎么样?”我问。

“热……热的!”老妇人睁大眼睛,“像有温水在骨头缝里流!”

我微微一笑,继续行针。这套手法是药王谷秘传的“温阳通痹针”,配合特殊的内劲运转,对寒湿痹症有奇效。虽然这个世界没有灵力,我和李莲花的内力也被压制到几乎不存在的地步,但凭借对经络穴位的深刻理解和精妙的运针技巧,依然能起到七八分效果。

两刻钟后,我起针收针。老妇人试探着站起来,走了几步,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轻、轻多了!真的轻多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破布包裹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十枚铜钱——铜钱上沾着汗渍,有些已经发黑,对她来说,这恐怕是攒了很久的积蓄。

“婆婆,义诊不收钱。”我按住她的手,那双手冰凉而颤抖,“药我等会儿配好,您带回去按我说的方法煎服。”

老妇人眼眶红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最后深深鞠了一躬,颤巍巍地走了。她走路的姿态明显轻松许多,虽然还是一瘸一拐,但脸上的痛苦之色消减了大半。

“功德加一。”李莲花轻声道,递过来一杯刚泡好的菊花茶。茶水澄黄,几朵干菊在水中舒展,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我接过茶杯,看着老妇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里涌起一种久违的满足感。医者救死扶伤,这本就是我选择这条路的原因。只是从前在修真界,更多时候面对的是修士的疑难杂症,像这样为最普通的百姓治病,反而少有。那种直接而纯粹的感激,比任何灵石法宝都让人心安。

“第几个了?”我问,抿了口茶,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缓解了半日坐诊的疲惫。

“今天第七个。”李莲花翻开手边的小册子,上面用清秀的字迹记录着每位病人的简要情况和用药,“其中五个免费,两个收了成本价。总共收入三钱银子,支出药材约二钱,净利一钱。”

我失笑:“算得这么清楚?”

“既行医济世,也要糊口。”他合上账本,看向我,“况且,我总觉得这功德记录,将来会有用。”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半个月了。

准确说,是这具身体十五岁,而我和李莲花的意识在一个月前苏醒。没有预兆,没有仪式,就像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十五岁的少年少女,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最初的几天是混乱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这个叫白芷的女孩,这个叫李莲花的少年,他们青梅竹马,同出一门,自幼定亲。他们的师门是个隐世的医道世家,不问江湖事,只传医术。此番下山,是奉师命游历三年,见世间百病,悟医道真谛。

这些记忆真实而清晰,仿佛就是我们自己的过去。但我和李莲花都清楚,我们不是他们。我们是穿越了两个世界的灵魂,带着前世的记忆和修为,被困在这具年轻的躯壳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在一起。

“至少没把我们分开。”李莲花当时说这话时,正尝试生火煮粥——这在前世是不可想象的事,大乘期修士早已辟谷,何需为炊事烦恼。但此刻,我们就是凡人,会饿,会累,会生病。

根据脑海中多出来的记忆,我们是某个隐世医家的弟子,从小定下婚约,如今结伴外出游历。家族隐世不出,在世间几乎不留痕迹,这倒是为我们省去了很多麻烦。行李中有几封师父的手书,说是遇到困难可找几位故旧相助,但地址模糊,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安排。

唯一的问题是:灵魂空间打不开了。

不是完全打不开,而是能感知到空间存在,却无法从中取出任何带有灵气的东西。莲花楼、各种法器、灵石丹药……全被封在灵魂深处,只有那些纯粹的、不含灵气的物品才能取出——比如几套换洗衣物,一些金银,以及我随身携带的普通银针和药囊。

这让我意识到,这个世界恐怕是一个“无灵之地”。

没有灵气,修真功法无法运转,所有依赖灵气的事物都会失效。也正因如此,我和李莲花虽然拥有大乘期修士的见识和经验,却只能以凡人之躯行事。我们试过运转心法,结果如石沉大海,体内连一丝气感都无。

“也好。”李莲花当时是这么说的,“就当重新体验一次凡人的一生。”

他总能把困境说得云淡风轻。但我知道,他也在适应。曾经一剑可斩山河的剑尊,如今要学着赶车、生火、讨价还价。有次他在市集买米,因为不懂行情被小贩坑了,回来时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窘迫。

“无妨。”他说,“经验都是积累的。”

于是我们很快接受了现状,用随身携带的金银购置了简单的行装,买了一辆二手马车,开始了游历。我提议义诊,一方面确实想帮助这个世界的百姓,另一方面也隐隐感觉到,每治好一个病人,冥冥中似乎会积累某种“功德”——这种功德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就像刚才老妇人离开时,我能感觉到一丝暖意融入身体,虽然对修为无益,却让心神清明几分。

也许,这就是天道给我们安排的修行方式?

“下一个。”我喝了口茶,润润嗓子。

一个年轻的庄稼汉扶着一位面色蜡黄的中年妇人坐下。妇人不住咳嗽,咳声空洞,带着痰音,每咳一下,整个身体都跟着颤抖。庄稼汉二十出头的样子,皮肤黝黑,手上全是老茧,眼神里满是焦虑。

“大夫,我娘她……咳了三个月了,越来越重。”他声音沙哑,“镇上的大夫说是肺痨,开了药,吃了不见好。”

我让妇人伸手把脉。脉象细数,舌红少苔,确实是肺阴亏虚之证。又问了些细节:午后发热,夜间盗汗,痰中带血丝。

“能治。”我简短地说,“但需要时间,至少三个月。而且你们要严格按照我的方子来,不可中断。”

庄稼汉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大夫,药钱……”

“我先开方子,你看能凑齐哪些。”我取过纸笔,写下“百合固金汤”加减:百合、生地、熟地、麦冬、玄参、当归、白芍、川贝、桔梗、甘草。又特意嘱咐:“百合要选色白肉厚者,麦冬需去心,川贝要研末冲服。”

“这些药材……”庄稼汉看着方子,面露难色。

“有些贵,我知道。”我从药箱里取出几包事先配好的药材,“这些你先拿去,够五天的量。川贝我这里还有些,分你一半。五天后你再来,我看情况调整方子。”

庄稼汉眼眶发红,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几十个铜板:“大夫,我只有这些……”

“够了。”我只取了其中一半,“这些是药的成本价。诊金免了。”

“这怎么行……”

“等你娘病好了,你多帮帮需要帮助的人,就算是付诊金了。”我微笑道。

庄稼汉重重点头,扶起母亲,千恩万谢地走了。望着他们的背影,我能感觉到又一缕功德之气汇入——很微弱,但连绵不绝,像是细水长流。

正要收拾桌面准备休息片刻,街角忽然传来喧哗声。

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抬着一个门板,上面躺着一个人,盖着白布。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黝黑汉子,满脸焦急,额头上青筋暴起:“大夫!有没有大夫!救命啊!”

周围的人群纷纷让开,有人指向我们的摊位:“那边!那边有义诊的大夫!”

汉子冲过来,扑通跪在地上,门板重重落地,扬起一片灰尘:“大夫,求您救救我弟弟!他、他快不行了!”

我掀开白布,倒吸一口凉气。

躺在门板上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色青紫,呼吸微弱到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胸口处插着一截手臂粗的断木,木头表面粗糙,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和黑色的污垢。伤口周围的血迹已经发黑,皮肤溃烂,散发出一股腥臭味。更糟糕的是,他的嘴唇发紫,脖颈处能看到明显的肿胀——这是中毒迹象,而且毒素已经扩散。

“怎么回事?”我一边检查伤口一边快速问。手指搭上他的脉搏,脉象微弱而紊乱,时有时无,已是濒死之象。

“我们、我们在江边修码头,弟弟他不小心踩空,摔进了一堆废料里。”汉子语无伦次,声音发颤,“那堆木头里藏、藏着毒蛇!他摔下去的时候被咬了,胸口还被一根断木刺穿……我们把他抬上来时,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我看向李莲花,他立刻会意,从马车里搬出药箱,取出剪刀、纱布、烈酒和各种瓶瓶罐罐。他的动作依然从容,但速度明显加快。

“把他抬到后面空地,平放。”我冷静地指挥,指向柳树后一片相对干净的空地,“你,去最近的药铺买这几味药,越快越好。”我快速写下一张药方:半边莲、七叶一枝花、白花蛇舌草、雄黄、甘草。这些都是解毒要药,普通药铺应该都有。

汉子接过方子,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纸。他招呼同伴,两人飞奔而去,脚步踉跄。

我俯身仔细检查伤口。断木刺入的位置险之又险,距离心脏只有一寸。木头斜插而入,从第三和第四肋骨之间穿入,末端已经碎裂。更要命的是,伤口周围已经开始溃烂,流出的脓液呈黄绿色,散发着一股甜腥的恶臭——这是蛇毒混合细菌感染,已经出现败血症的迹象。

年轻人身上的衣服被血浸透,我小心剪开布料,露出整个创面。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诡异的紫黑色,血管如蛛网般凸起,一直蔓延到腋下。

“刺得太深,不能贸然拔出。”李莲花低声道,已经在我身侧蹲下,手里拿着消毒过的刀具,“而且有毒,毒血会随拔出的动作加速回流心脏。”

“我知道。”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前世虽治过更重的伤,但那时有灵力辅助,有灵药可用。现在,我们只有凡人的手段。“先处理蛇毒,控制感染,再考虑取木。”

我从药囊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铁盒,打开,里面是几排特制的薄刃小刀和镊子——这些是纯粹的金属工具,不含灵气,所以能取出。我选了一把最薄的柳叶刀,在烈酒中浸泡,又让李莲花点燃一支蜡烛,将刀刃在火焰上反复烤灼至微微发红。

周围已经围了一大圈人,窃窃私语。有人摇头叹息:“没救了,这模样,华佗再世也难医。”有人好奇张望:“这么年轻的大夫,能行吗?”更多的人则是沉默观看,眼神复杂。

我没有理会,全神贯注。刀刃冷却后,我在伤口周围肿胀最明显的几处划开十字形小口,黑色的毒血立刻涌出,粘稠如墨,腥臭扑鼻。同时,李莲花已经配好了外敷的解毒药膏:雄黄研末混入捣烂的半边莲,再加少许烈酒调成糊状。

“按住他。”我对抬人的另外两个汉子说,“可能会剧烈挣扎。”

果然,当药膏敷上伤口时,昏迷中的年轻人身体猛地一抽,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眼睛竟然睁开了一条缝,瞳孔涣散。几个汉子死死按住他的四肢,其中一人甚至用身体压住他的肩膀。

我继续放血,用手指从伤口上方往切口处推挤,让毒血尽快流出。黑色的血滴在地上,竟然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腐蚀了泥土——这毒性之烈,令人心惊。足足放了小半碗毒血,流出的血才转为暗红色。

“止血。”我说。

李莲花递过止血散,我快速撒在切口处,用纱布按压。然后开始处理那截断木——这是最危险的一步,生死在此一举。

“李莲花。”我唤道。

他立刻明白我的意思,站到我身侧,手稳稳托住年轻人的肩膀和背部,形成一个支撑。同时递过来一根浸过麻沸散的银针——这是我们自制的麻醉剂,用曼陀罗花、草乌等几味药配制,效果有限,但总好过没有。

我在伤口周围几个穴位下针:内关、合谷、足三里,希望能暂时麻痹痛感,稳住心脉。年轻人急促的呼吸稍微平缓了些,但脸色依然死灰。

然后,我握住断木露在外面的部分。木头粗糙扎手,上面还带着倒刺。我调整了一下握姿,确保发力时不会打滑。

“一、二、三——”

猛地拔出!

“噗”的一声闷响,伴随着血肉分离的声音。鲜血喷涌而出,溅了我一身。我立刻用预先准备好的厚厚一叠止血纱布死死按压在创口上。年轻人惨叫一声,身体剧烈抽搐,然后彻底昏死过去。

伤口很深,能看到下面白森森的肋骨,甚至能透过肋间隙隐约看到胸腔内的情况。我快速清理创面,用烈酒反复冲洗——烈酒浇在伤口上,发出“嘶嘶”的声音,年轻人即便昏迷,身体也本能地痉挛。

冲洗干净后,我仔细检查胸腔内是否有碎片残留。还好,断木虽然粗,但断口相对整齐,没有留下太多碎屑。我撒上止血生肌的药粉——这药粉用三七、血竭、乳香、没药等配制,是我们目前能拿出的最好的外伤药。

然后用绷带层层包扎,从腋下到腰部,缠得结实又不过紧,以免影响呼吸。

整个过程不过一盏茶时间,我却出了一身冷汗,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药买回来了!”汉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拎着几包药,身后跟着的药铺伙计还抱着一个药罐。

我检查药材,点点头:“立刻煎药,三碗水煎成一碗,大火急煎。”

药铺伙计就在空地边架起小炉生火煎药。等待的时间里,我又给年轻人施了一套针,取穴百会、人中、内关、涌泉,稳住心脉,促醒开窍。他的脸色依然青紫,但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虽然微弱,但有了规律。

围观众人发出惊叹声,看向我们的眼神从怀疑转为敬佩。有人小声议论:“真救回来了?”“那血黑成那样,居然还能活……”“这两位大夫年纪轻轻,医术了得啊!”

药煎好后,我让人撬开年轻人的嘴,用竹片压住舌头,一点点灌下去。药汁苦腥,他本能地抗拒,但最终还是咽下了大半碗。

半刻钟后,奇迹发生了。

他咳嗽几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居然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起初迷茫涣散,渐渐聚焦,看到了跪在身边的兄长。

“哥……”声音微弱如蚊蚋。

“醒了!醒了!”汉子喜极而泣,抓住弟弟的手,“二狗,你吓死哥了!”

我搭脉细查,脉象虽然虚弱如游丝,但已无断绝之虞,而且渐渐有了根。又检查伤口,出血已经止住,肿胀虽未全消,但紫黑色明显褪去,转为暗红。

“命保住了。”我说,长舒一口气,“但伤得太重,至少要卧床一个月。这三天是危险期,可能会发热,伤口也可能化脓。你们要有人时刻守着。”

我开了三天的药方:内服解毒汤、生脉饮加减,外敷解毒生肌膏。又详细嘱咐了护理方法:如何换药,如何喂食,如何观察病情变化。

汉子认真听着,不住点头,最后又掏出钱袋:“大夫,诊金药钱……”

“一共二两银子。”我说。这价格不菲,但用的都是好药,而且救回一条命,值得。

汉子毫不犹豫地掏钱——钱袋里除了铜钱还有几块碎银,加起来正好二两多。他全部递过来:“大夫,您拿着,多的就当谢礼!”

“不必。”我只取了二两,“按我说的做,好好照顾你弟弟,就是最好的谢礼。”

人群渐渐散去,天色已近黄昏。夕阳将柳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江风渐凉。

我和李莲花收拾摊位,将剩下的药材打包。这一天看了十几个病人,从头疼脑热到重伤垂危,算是把这小镇的医疗需求体验了个遍。我的手臂酸麻,腰背僵硬,但心里却有种奇异的充实感。

“累了?”李莲花接过我手里的药箱,他的手上也沾着血迹和药渍,但动作依然轻缓。

“有点。”我揉了揉肩膀,“不过值得。”

他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将马车赶过来,扶我上车。车厢很小,堆满了药材和各种杂物,只留出一人宽的座位。但我们早已习惯这样亲密的空间——前世在莲花楼里,空间更小,我们却觉得自在。

马车缓缓驶出小镇,沿着江边土路前行。夕阳将江水染成金红色,波光粼粼如碎金铺洒。远处村庄炊烟袅袅,牧童赶着牛群归家,一派宁静的田园景象。空气中飘来饭菜的香味,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这个世界……”我靠在车厢上,望着窗外,“虽然没灵气,但生活气息很浓。百姓朴实,生活简单。”

“嗯。”李莲花握着缰绳,侧脸在余晖中显得格外柔和,“就像我们最初在莲花楼的日子。”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赖上他,住进莲花楼,两个人一狗,行走江湖,治病救人。那时候他也是这样,话不多,但总是在我需要的时候在身边。我们会为了一味药材翻山越岭,会为了一个病例彻夜研究,也会在月下对酌,说些漫无边际的话。

那样的日子,其实很好。

“你说,天道把我们送到这里,到底想让我们做什么?”我问出了心中一直的疑惑,“总不会只是让我们重新做一回凡人吧?”

李莲花沉默片刻,目光投向远方的江面。江水悠悠,不知流向何方。

“积累功德,体验凡尘,也许还有……”他缓缓道,“治愈这个世界的某种‘病症’。”

“病症?”我坐直身体。

“每个世界都有其症结。”他声音平静,却带着某种洞悉,“陈情界是怨气失衡,戾气横生,需要以慈悲化解。这个世界……我总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感。看似太平,但暗流汹涌。”

我细细感知,确实。虽然表面上宁静祥和,但总觉得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头,像暴风雨前的宁静,又像久病之人强撑出的健康表象。这种压抑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

“而且你发现没有,”李莲花继续道,“我们遇到的病人,多少都有些共通之处:劳损过度,忧思成疾,或是外伤不愈。这镇上百姓的日子,恐怕不像看上去那么安稳。”

我想起今天的病人:老妇人的痹症是年轻时受寒劳作所致;肺痨妇人的儿子满脸愁苦,显然是家境艰难;那个受重伤的年轻人,是在修码头时出的事——江左一带水运发达,码头工多是苦力,工作危险,报酬微薄。

“所以这病症……”我沉吟。

“可能是民生疾苦,可能是世道不公,也可能是更深层的东西。”李莲花摇摇头,“我们现在所见不过一隅,还需多看,多听,多想。”

马车转过一个弯道,前方出现一座石桥。桥身古朴,栏杆上雕刻着简单的花纹,桥下江水潺潺。桥头站着两个人,一个青衫书生,约莫三十岁,面容清瘦,气质文雅;一个灰衣仆从,身材精干,眼神锐利,显然有武功在身。两人似乎在等待什么,见到我们的马车,书生上前一步,拱手行礼。

“两位可是今日在镇上义诊的大夫?”书生声音温和,礼节周全。

我和李莲花对视一眼。李莲花勒住马,我掀开车帘。

“正是。”李莲花应道,“阁下是?”

“在下是江左盟的管事,姓文,单名一个‘砚’字。”书生笑容温和,“今日盟中有兄弟路过小镇,目睹两位妙手仁心,尤其是救治重伤者的手段,甚为敬佩。我家主人听闻后,想请两位到盟中一叙,不知可否赏光?”

江左盟。

我心中一动。根据这半个月在茶肆酒馆、市集码头打听的消息,江左盟是江湖上最大的帮派之一,势力遍布江左十四州,以水运起家,如今涉及盐、铁、粮等诸多生意。盟主梅长苏虽然体弱多病,却是位了不得的人物,智计超群,以病弱之躯统御偌大帮派,无人不服。更重要的是,盟中有位神医蔺晨,医术据说出神入化,常年为梅盟主调理身体,在江湖上声望极高。

“不知贵主人是……”李莲花问,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我家主人姓蔺。”书生道,“蔺晨,蔺大夫。他常说,医道无止境,当与天下医者交流切磋。今日听闻两位医术高明,又是游历之身,故想请两位到盟中小住几日,一来交流医道,二来也让两位歇歇脚。”

果然。

我和李莲花交换了一个眼神。在这个世界行医,迟早要和同行打交道。蔺晨既然被称为神医,必然有其过人之处,见一见也无妨。而且江左盟势力庞大,若能得其照拂,游历也会顺利许多。

不过……

“蔺神医美意,我们心领了。”李莲花缓缓道,“但我们此行是游历修行,随性而行,恐不便久留。”

文砚笑道:“李大夫不必多虑。蔺先生说了,绝不强留。两位若愿意,住三五日便走也可;若不便,今日只去喝杯茶,交流片刻,亦是好的。先生还说,他近日得了一部前朝医典残卷,其中有些疑难之处,想请两位一同参详。”

这话说得漂亮,既表达了诚意,又给了台阶。而且前朝医典残卷——这对任何医者都有极大吸引力。

我看向李莲花,他微微点头。

“既是蔺神医相邀,恭敬不如从命。”李莲花道。

文砚大喜:“那请两位随我来。江左盟离此不远,沿这条路再行十里,过两个渡口便到。天黑前就能到。”

马车跟在书生后面,驶上另一条更宽阔平整的路。这条路明显经过修整,可容两辆马车并行,路旁还栽了柳树。越往前走,人烟越稀少,景色却越发清幽。江水在这里拐了个弯,形成一片平缓的河湾,远处可见连绵的屋舍,青瓦白墙,隐在树木之中。

我掀开车帘,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暮色四合,远山如黛,江面上起了薄雾,如梦似幻。心里隐隐有种预感。

这次江左盟之行,恐怕会让我们卷入这个世界的核心漩涡。

蔺晨为何特意派人来请?真是因为欣赏我们的医术,还是另有原因?江左盟内部又是怎样的光景?梅长苏的病症,蔺晨都束手无策吗?

而那个需要治愈的“病症”,或许就藏在江左盟深处,藏在那个病弱的盟主身上,藏在这看似平静的江湖之下。

李莲花轻轻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温暖而稳定,掌心有薄茧——那是今生练剑留下的,虽然内力全无,但他依然每日练剑,说是习惯。

“别担心。”他低声道,“有我在。”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我心安。前世多少大风大浪,我们都一起走过。今生纵然重来,纵然失去修为,但只要彼此在侧,便无所畏惧。

我点点头,反握回去。

马车在暮色中前行,江风微凉,带着水汽和远方未知的气息。路旁的柳枝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低语着什么。远处江左盟的灯火渐渐亮起,星星点点,在这黄昏时分,既像指引,又像诱惑。

我不知道前方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但既然选择了医道,选择了游历,选择了与他同行,那么无论遇到什么,都坦然面对便是。

马车驶过石桥,桥下江水深不见底,倒映着最后一抹晚霞。

新的篇章,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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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