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韩家村那座气势恢宏的青砖牌楼下，已是人声鼎沸。
联合工作组即将返程的消息不胫而走，几乎全村的老少妇孺都自发地聚集到了村口，沿着那宽阔平整道路两侧，站成了两条望不到头的长龙。
当王厅长、赵副处长等工作组同志，在我、王教授以及李书记等村干部的陪同下，走出大队部，看到这情景时，都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眼前的景象，远比他们来时看到的整洁村容更让人震撼。
村民们，无论男女老少，都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服——虽然不是新衣裳，但都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平平整整。男人们大多穿着深色的中山装或军便服，领口扣得一丝不苟；妇女们穿着素雅的花布棉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孩子们的小脸洗得白净透红，依偎在大人身边，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这些即将离去的“省里来的干部”。
他们手里，都捧着东西。
不是锦旗，不是标语，而是他们能拿出的、自家产的、最能表达心意的“好东西”：
有老大娘撩起围裙，兜着还带着体温的煮鸡蛋；有壮劳力提着装满金黄小米、颗粒饱满的布口袋；有妇女挎着篮子，里面是自家腌的咸菜、晒的干菜；有半大的孩子小心翼翼抱着用红纸封好的、自家产的蜂蜜罐子；甚至还有老人捧着几双纳得密密实实的千层底布鞋……
“王厅长，赵处长，各位领导……”李书记声音有些哽咽，他上前一步，代表全村开口，“听说你们要走，乡亲们……乡亲们这都是自发来的！没啥好东西，就是点自家产的吃食、用的，东西不值钱，是咱韩家村老少爷们儿的一点心意！你们为了韩家村，辛苦了半个月，帮我们总结经验……这情谊，韩家村人记在心里！这些东西，说啥也得带上！”
“对！带上！路上吃！”
“俺家这小米，熬粥可香了！”
“这布鞋，走路得劲，领导们别嫌弃！”
村民们纷纷上前，热情地往工作组同志们手里、怀里塞东西。那真挚、淳朴、甚至带着几分执拗的热情，让人无法拒绝。
王厅长看着眼前这万民相送的壮观场面，看着那一张张洋溢着感激与希望的脸庞，看着那一份份朴实无华却重若千钧的礼物，他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他猛地转过身，仰头望了望蔚蓝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良久，他才转回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对身边的赵副处长和我说道：
“老赵，韩浩同志……这场面，这场面……我上一次见到，还是当年解放战争的时候，老百姓推着小车，冒着炮火给咱们队伍送军粮、运伤员……那是老百姓用身家性命支持咱们打天下啊！没想到，今天在韩家村，在和平年代，我又看到了……看到了老百姓用他们最朴实的方式，表达对党的信任，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我们工作的认可！”
他大步走到村民面前，没有先去接那些礼物，而是深深地向众人鞠了一躬。
“乡亲们！谢谢！谢谢大家！”他直起身，声音洪亮而充满感情，“你们的心意，我们收下了！但这不仅仅是礼物，这是信任，是期盼，是沉甸甸的责任！”
他环视着那一张张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继续说道：“这半个月，我们在韩家村，看到的、听到的、学到的，太多太多！我们看到了大家伙儿在党的政策指引下，如何用勤劳的双手、科学的方法、集体的力量，改变了家乡的面貌，创造了幸福的生活！你们不仅给国家上交了三百多万斤公粮，更重要的是，你们走出了一条路子，一条可以让千千万万个农村都富起来、强起来的路子！”
“你们送给我们的这些‘宝贝’，”他指了指正在被工作组同志小心翼翼搬上行李车的各种土产，“我们会带回去，分给更多的同志，让他们也尝一尝韩家村的小米，穿一穿韩家村的布鞋，感受一下韩家村人的这份火热情谊和奋斗精神！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在咱们三晋大地上，有一个韩家村，他们能做到的，只要路子对、人努力，其他地方也一定能做到！”
王厅长的话语掷地有声，在晨风中传得很远。村民们安静地听着，脸上洋溢着激动和自豪的光彩。
赵副处长也动情地补充道：“乡亲们，请放心！我们带走的，不只是这些东西，更是你们成功的经验，是那四十九本凝聚了大家心血的技术手册！我们回去后，一定会尽快把这些经验推广开来，让‘韩家村模式’的星火，燃遍全省！”
“欢送工作组！感谢党！”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
顿时，村口响起了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和欢呼声。
在这感人至深的氛围中，工作组同志们眼含热泪，与村民们一一握手道别。他们收下的不仅仅是物资，更是一份份滚烫的民心。
吉普车缓缓启动，在村民们依依不舍的目光和持续的掌声中，驶离了韩家村。王厅长透过车窗，久久回望着那座巍峨的牌楼和牌楼下依旧在挥手的人群，喃喃道：“民心可用，民心可依啊……这，就是我们一切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
车队驶离韩家村地界，踏上归途。
与来时那种带着审视、疑惑甚至些许沉重的气氛截然不同，此刻的车厢里，洋溢着一种近乎沸腾的激情和如释重负的畅快。
窗外，冬日的北方原野显得有些萧瑟，但在工作组每个人的眼中，这片广袤的土地却仿佛被韩家村的景象点燃，充满了无限的生机与希望。
那整齐的田垄，那新修的水利设施，那远处村庄升起的袅袅炊烟，似乎都蕴含着变革的力量。
“嘿！没想到这次下来，收获这么大！”农业厅的小李第一个打破沉默，他兴奋地拍着腿上那厚厚一摞技术手册的初稿，“这四十九本‘宝典’，可是无价之宝啊！想想以后咱们省的农村，要是都能像韩家村这样……”
“关键是那种精气神！”宣传部的小王接口道，他依然沉浸在清晨送别和昨日参观的震撼中，“你们看到那个韩老汉没有？穿上新棉袄，那精神头，那眼神里的光！还有夜校里那些村民，学认字、学技术那个认真劲儿！这可不是光吃饱饭就能有的状态。物质精神双丰收，这才是社会主义新农村该有的样子！”
“还有那个技术展览中心！”计委的一位同志感慨，“我的老天，那些改良农具，虽然土，可真是巧妙又实用！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就看你能不能把它激发出来，组织起来！韩浩同志搞的那个鼓励创新的机制，太重要了！”
话题一打开，车厢里顿时热闹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相分享着这次调研中最触动自己的细节和感悟。有对李书记朴实而有力讲解的钦佩，有对王教授默默耕耘推广技术的敬重，更有对韩家村村民那股子“敢教日月换新天”闯劲的赞叹。
来时路上看到的那个贫困山村的凋敝景象，与韩家村的勃勃生机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但这种对比此刻不再让人感到压抑和无力，反而化为了强烈的责任感和紧迫感——必须把韩家村的经验尽快推广出去！必须让更多的农村摆脱贫困！必须让更多的农民脸上绽放出韩家村人那样的笑容！
这种激昂的情绪需要宣泄。
不知是谁，轻声哼唱起了《我们走在大路上》。
起初只是一个人的低吟，很快，就变成了两个人的合唱，然后是整个车厢的齐声高歌：
“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共产党领导革命队伍，披荆斩棘奔向前方！”
歌声嘹亮，充满了力量感，冲破了吉普车的引擎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
唱完一首，意犹未尽。又有人起头唱起了《歌唱祖国》：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歌声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神圣的光辉。他们仿佛不是在乘坐一辆返程的汽车，而是肩负着神圣的使命，行驶在一条通往美好未来的康庄大道上。
王厅长和赵副处长也加入了合唱，他们的歌声或许不那么标准，但那份发自内心的激情与坚定，却感染着车厢里的每一个人。
我坐在车窗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听着耳边激昂的歌声，心中亦是心潮澎湃。
车队顺利返回省城。工作组的大部分成员带着满满的收获和沉甸甸的任务各自散去，他们需要立刻回到自己的岗位，开始消化、整理此次调研的成果，并为即将全面铺开的推广工作做准备。
然而，王厅长却单独叫住了我。
“韩浩同志，你先别急着回村。”他的表情严肃中带着一丝急切，“你跟我，还有老赵，我们立刻去省政府，向郭副省长做专题汇报！”
我心中一凛，立刻意识到这次汇报的重要性。郭副省长主管全省农业和农村工作，他的态度，将直接决定“韩家村模式”能在多大范围、以多快速度推广开来。
“是，王厅长！”我毫不犹豫地应道。
没有片刻休息，我们三人带着那浓缩了韩家村经验精华的总结报告和那厚厚的四十九本技术手册初稿，乘车直奔省政府大院。
郭副省长的办公室宽敞而简朴。我们进去时，他正伏案批阅文件。见到我们，他立刻放下笔，站起身迎了过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但眼神锐利，透着干练。
“老王，老赵，小韩你们回来了？辛苦了！”
“郭省长好！”我恭敬地问好。
“坐，都坐。”郭副省长示意我们坐在沙发上，秘书很快沏好了茶。
“看你们这风尘仆仆的样子，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就过来了吧？”郭副省长笑道，“看来，这次韩家村之行，收获不小，也让你们坐不住了啊！”
“郭省长，何止是收获不小！”王厅长的语气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简直是震撼灵魂，大开眼界！我们必须第一时间向您汇报！”
“哦？”郭副省长收敛了笑容，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了仔细聆听的姿态，“那就别卖关子了，老王，你主抓农业，你先说说，这个韩家村，到底‘神’在哪里？真的像报告里写的，粮食亩产翻番，集体积累暴增，村容村貌和精神面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郭省长，报告上的数据，绝对真实，甚至可以说还有些保守！”王厅长斩钉截铁地说，“但韩家村真正值得我们高度重视和深入研究的，绝不仅仅是那几组惊人的产量数字和经济效益。所以，今天我特意把韩浩同志带来，他是韩家村巨变最核心的亲历者和推动者之一，我想请他结合我们工作组的调研，向您做更深入、更生动的汇报。”
郭副省长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点了点头，目光中带着鼓励：“好，那就请韩浩同志讲讲。我最想听的，就是真实的情况和内在的逻辑。”
“郭省长，各位领导，”我开口，声音平稳而清晰，“韩家村的变化，归根结底，可以概括为‘一个核心，五大支撑’。”
“一个核心，就是‘激活人’。”我首先抛出核心观点，“再好的政策，再先进的技术，如果没有广大村民积极主动的参与和实践，都是空中楼阁。韩家村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想方设法把村民们被贫困消磨掉的志气和信心重新点燃，把他们‘等靠要’的惰性思维，转变为‘抢干闯’的主人翁意识。”
接着，我围绕“五大支撑”展开：
“第一，科学技术的引领支撑。我们从最迫切、最容易被接受的高温堆肥、良种引进入手，用立竿见影的增产效果让村民看到科学的力量，建立起对新技术、新方法的信任感。我们的农业技术展览中心，就是这种科学种田理念的集中体现和不断创新的平台。”
“第二，管理制度的激励支撑。我们摸索实践的‘包产到组、超产奖励’和‘劳动积分制度’，打破了‘大锅饭’的平均主义，真正实现了多劳多得，将集体利益与个人利益紧密捆绑，极大地调动了生产积极性。”
“第三，组织保障的凝聚支撑。以李书记为首的村党支部和村干部，始终走在前面，带头吃苦、带头试验、带头吃亏，重新赢得了村民的信任，将分散的农户力量凝聚成了攻坚克难的拳头。‘集体主义不是大锅饭，是攥指成拳’，这是我们深刻的体会。”
“第四，精神文化的浸润支撑。我们办夜校，扫文盲，学技术，统一粉刷房屋，整治环境卫生。目的就是让村民在物质生活改善的同时，精神世界也丰富起来，生活环境也美起来，形成积极向上、崇尚科学、讲求卫生的文明乡风。”
“第五，长远规划的持续支撑。我们不仅有年度的生产计划，更有对村庄发展、产业培育的初步长远规划。比如我们正在探索的饲料加工、特色养殖，以及未来对山西特产品牌化、旅游资源的开发设想，都是为了确保发展的可持续性，避免小富即安。”
我结合工作组调研到的鲜活案例，比如韩老汉的精神面貌变化、夜校的学习场景、技术展览中心的创新氛围、以及那个贫困山村的强烈对比，将“一个核心，五大支撑”阐述得生动具体、有理有据。我没有过多强调我个人的作用，而是突出集体智慧、党的领导和群众的力量。
郭副省长听得非常专注，不时微微颔首，偶尔拿起笔在笔记本上记录几句。
待我汇报完毕，他沉吟了片刻，提出了几个关键问题：
“韩浩同志，你讲得很好，很系统。但我有几个关切。”他目光如炬，“第一，推广问题。韩家村的成功，有其特定的村干部班子和像你这样的带头人因素。这套模式，在那些基层组织涣散、缺乏有力带头人的村庄，如何有效复制？会不会出现‘水土不服’？”
我早有准备，从容答道：“郭省长，您的问题非常关键。我们认为，‘韩家村模式’的核心是理念和方法，而非简单照搬具体做法。在推广中，我们建议：一是加强基层党员干部的培训，选拔和培养一批‘李书记式’的带头人；二是采取‘试点先行，逐步推开’的策略，选择不同条件的村庄进行适应性试验，总结经验后再大面积推广；三是发挥技术手册和工作队的作用，进行‘手把手’的指导和帮扶。我们相信，只要内核精神对路，方法可以因地制宜地调整。”
郭副省长点了点头，继续问：“第二，政策风险。你们的‘包产到组’‘超产奖励’，与当前强调的‘一大二公’主流表述，是否存在张力？如何把握这个度，避免被误解为‘方向性问题’？”
这个问题更为敏感。我谨慎地组织着语言：“郭省长，我们始终坚持土地等生产资料集体所有这个根本前提。我们的做法，是在集体所有制框架下，对生产管理和分配方式的一种探索和完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激发劳动积极性，最终壮大集体经济实力，巩固社会主义公有制。事实证明，韩家村的集体积累和公共福利事业，正是因为生产效率提高而得到了空前加强。我们认为，这符合‘调动一切积极因素，为社会主义服务’的精神。”
王厅长适时补充道：“郭省长，韩浩同志说得很对。韩家村的实践，不是削弱集体，而是做强集体。他们上交的公粮、增长的集体积累、兴办的公益事业，都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我们应该看到其积极的主流和本质。”
郭副省长不置可否，提出了第三个问题：“第三，可持续性与成本。你们改善村容村貌、兴办夜校、建立展览馆、搞技术革新，这些都需要投入。韩家村因为粮食高产，有了第一桶金。但对于大多数还处于贫困状态的村庄，初始投入从哪里来？如何避免因推广新模式而增加农民和集体的负担？”
我回答道：“郭省长，我们主张分阶段、有重点地投入。初始阶段，应集中资源于最关键、见效最快的农业生产技术推广上，比如良种和堆肥技术，这些投入小、见效快，能迅速帮助农民解决温饱、增加收入，形成初步积累。村容整治等改善性投入，应在集体经济实力增强后逐步进行，并且要充分发动村民投工投劳，降低成本。同时，可以建议省里考虑设立专项扶持资金或贷款，对贫困地区推广新技术、发展新产业给予一定的启动支持。”
我的回答力求实事求是，既不回避困难，也提出了可行的思路。
郭副省长听完我和王厅长的回答，靠在沙发背上，沉思了良久。办公室内一片寂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终于，他再次坐直身体，目光扫过我们三人，脸上露出了决断的神情。
“好！听了你们的汇报，回答了我的疑问，我心里更有底了。”他语气坚定地说，“韩家村的经验，不是个案，是具有普遍指导意义的探索！它回答了在现有体制下，如何快速发展农业生产、如何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重大课题！其核心价值，就在于系统地解决了‘人’‘技’‘制’‘魂’的问题！”
他看向王厅长：“老王，你们农业厅牵头，联合相关部门，立即以这四十九本技术手册和总结报告为基础，进一步完善，制定全省范围的推广方案！要快，要扎实！就按韩浩同志说的，试点先行，分类指导！我原则同意，可以协调一部分专项资金，用于支持首批试点和关键技术推广！”
“是！郭省长，我们回去立刻落实！”王厅长激动地应道。
郭副省长又看向我，目光中充满了赞赏和期望：“韩浩同志，你年轻，有头脑，有担当，更难得的是有家国情怀！韩家村是你实践的起点，但不应是终点。省里的推广工作，还需要你这样的实践者多提建议，甚至参与进来！希望你再接再厉，继续探索，为咱们省的农业发展、农村改革，做出更大的贡献！”
“感谢郭省长的信任和鼓励！”我站起身，郑重表态，“我一定全力以赴，不负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