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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的广东潮州,龙湖古寨以南三里处,立着一座早已废弃的糖房。我们六个知青被安排住进这里,是因为原来的知青点被台风掀了屋顶。

带我们来的老支书举着煤油灯,昏黄的光在布满蛛网的梁柱间摇晃。“就这儿了,收拾收拾能住人。”他咳嗽着,用蕉叶扇子拍打裤腿上的蚊子,“总比淋雨强。”

我抬头望着这栋砖木结构的老屋,足足有三层,墙上的灰泥大块剥落,露出暗红色的砖石。几架残破的榨蔗机散落在墙角,像史前巨兽的骨架。空气中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味,混杂着霉腐的气息,钻进鼻孔。

“这地方...以前是糖房?”我问。

老支书点点头,眼睛在昏暗中闪着说不清的光:“光绪年间盖的,日本人来时停过产,五几年又开过工,后来就彻底废了。”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要是碰上回南天,屋里会有点...特别。别担心,不碍事。”

我们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只是庆幸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

头半个月相安无事。我们六人把一楼清理出来,用木板隔成男女宿舍。我和北京来的赵卫国、本地人陈水生睡东间,孙晓梅、李红霞和上海姑娘沈玉蓉睡西间。

糖房的夜晚并不宁静。风穿过墙缝时发出呜咽,老旧的门窗偶尔会无缘无故地吱呀作响。最奇怪的是,即使在最干燥的日子里,墙角也总是湿漉漉的,仿佛这房子本身在流泪。

变化始于一个闷热的夜晚。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蚊虫发疯似的往人身上扑。陈水生望着窗外暗红色的天空,喃喃道:“要起雾了,回南天到了。”

果然,到了后半夜,我被一股浓郁的甜味呛醒。那味道太浓了,甜得发腻,甜得让人反胃。我推醒旁边的赵卫国,他揉着眼睛坐起来,立刻捂住了鼻子。

“什么味儿?”他嘟囔着。

这时,我看见了一层薄薄的白雾,正从墙壁、地板缝隙中缓缓渗出。雾很轻,却带着不自然的粘稠,在手电光下呈现出丝绸般的光泽。

“起雾了而已。”陈水生翻了个身,把被子拉过头顶,声音闷闷的,“睡吧,明天还要出工。”

就在我准备关掉手电时,雾气突然变浓了。甜腻的气味中,开始混杂着别的味道——汗水的咸味,柴火的烟味,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像是铁锈的气息。

然后,我听到了声音。

起初是微弱的吱呀声,像是老旧的木门在转动。接着,声音变得规律起来,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含糊不清的吆喝。

“你们听见了吗?”沈玉蓉从女宿舍探出头来,脸色苍白。

赵卫国猛地站起来,抄起墙角的一根铁棍:“有人在榨蔗房里!”

我们互相对视一眼,拿起手电筒,小心翼翼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糖房的后半部分走去。那里还保留着完整的榨蔗设备,我们平时很少进去。

推开虚掩的木门,眼前的景象让我们的呼吸几乎停止。

浓稠的白雾在房间里翻滚,雾中隐约可见七八个人影在忙碌。他们穿着破烂的粗布短褂,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两个人正将甘蔗塞进巨大的石碾中间,另外三人在后面推着碾杆,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他们的动作机械而疲惫,仿佛已经这样推了几个世纪。

“谁在那儿?”赵卫国大喝一声,声音却不像平时那样洪亮,反而被雾气吞噬,变得软弱无力。

那些人影没有丝毫反应,继续着他们的工作。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雾中走过,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肩上扛着一捆甘蔗,脚步踉跄。

“是...是鬼吗?”李红霞的声音带着哭腔。

就在这时,推碾的一个人影突然脚下一滑,惨叫声撕裂了空气。石碾没有停下,直接碾过了他的手臂。鲜血喷溅在雾气上,形成诡异的粉红色波纹。我们眼睁睁看着那人在地上翻滚,其他工人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推着石碾。

“不!”孙晓梅尖叫着捂住眼睛。

雾气突然开始变淡,那些人影如同融化的蜡烛,渐渐消失在空气中。几分钟后,房间里只剩下我们六人,和那股挥之不去的甜味。

那一夜,没人再能入睡。

第二天,我们找到老支书,描述了昨晚的见闻。他沉默地抽着水烟筒,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像一张揉皱的牛皮纸。

“那是糖房的记忆。”他终于开口,“从光绪年间开始,这地方就榨蔗制糖。那些工人,有的是累死的,有的是被机器绞死的...特别是日本人来的那几年,死了不少人。”

“为什么我们能看见?”我问。

老支书摇摇头:“有些人能看见,有些人看不见。你们年轻人阳气重,按理说不该...除非你们当中有人,天生阴气重。”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沈玉蓉。她是我们当中最安静的一个,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碰就会碎。她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雾气再次出现。

这一次,景象更加清晰。我们看到日本兵拿着刺刀在糖房里巡逻,工人们瘦骨嶙峋,动作机械如行尸走肉。一个日本军官模样的人对着一个年轻工人大声呵斥,随后举起军刀...

沈玉蓉突然尖叫起来,她抱着头蹲在地上,全身发抖。“我看够了!我看够了!”她哭喊着,“他们好痛苦,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痛苦!”

陈水生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我惊讶地发现,他们之间的动作如此自然,仿佛早已相恋多时。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糖房里的异象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我们看到了民国时期的工人,看到了庆祝丰收的欢快场景,也看到了因病被抛弃在角落等死的老人。每一个雾夜,都是一段糖房记忆的重演。

恐惧逐渐变成了某种习惯,甚至开始影响我们的日常生活。赵卫国变得暴躁易怒,孙晓梅整日念着毛主席语录寻求保佑,李红霞开始偷偷收集符纸。而我,则陷入了对这些现象的痴迷研究,在公社的旧档案里寻找答案。

最奇怪的是沈玉蓉和陈水生。玉蓉似乎真的能感受到那些“记忆”中的情绪,有时会莫名哭泣,有时又会露出神秘的微笑。水生则始终守护在她身边,两人的感情在恐惧中愈发深厚。

一晚,雾气格外浓重,甜腻中带着血腥。这一次,我们看到了最可怕的景象:一群工人因不满工头的虐待而罢工,随后遭到血腥镇压。尸体被随意丢弃在糖房后的井里,其中包括妇女和儿童。

玉蓉突然站起来,眼神空洞,向雾气深处走去。

“玉蓉!”水生惊呼,紧随其后。

我们其他人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两人的身影被白雾吞没。雾中传来玉蓉的声音,却不再是她的音调,而是一个苍老的女声,用潮州方言反复念着什么。

“她在说什么?”赵卫国焦急地问。

我仔细辨认,后背一阵发凉:“她在说...‘井里有孩子,救救孩子’...”

就在这时,雾中突然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抓住了水生的脚踝。我们惊恐地看到,一个半透明的老妇人正趴在地上,眼中流着血泪。

“井里...”她嘶哑地说,“我的孙子...”

水生吓得连连后退,而玉蓉却蹲下身,伸手触摸那老妇人的影子。令人惊讶的是,老妇人的表情突然变得平静,随后缓缓消散在雾中。

当一切恢复平静,我们发现玉蓉昏倒在地,手中紧握着一块从未见过的玉佩。

第二天,我们决定探查糖房后的那口废井。在公社干部的监督下,井被挖开了。在淤泥和碎石之下,我们真的发现了人类的骸骨——大大小小,至少十几具。

这件事震动了整个公社。老支书组织人手,为这些无名尸骨举行了正式的安葬仪式。从那以后,糖房里的甜雾和幻象就再也没出现过。

多年后,我们都已回到各自的城市。我收到水生的来信,说他与玉蓉结婚了,还有了一个女儿。信中提到,玉蓉那晚之后,再也没经历过任何灵异事件,只是偶尔在梦中,会见到一片甘蔗田,听到风中传来的欢笑声。

我常常想起那段岁月,想起糖房里的甜雾和那些逝去的身影。也许,那些不是鬼魂,而是一段段未被安放的历史,一种需要被听见的记忆。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在那些心灵相通的人面前,过去就会以某种方式复活,直到它的故事被完整讲述,它的伤痛被真正看见。

就像那甜雾,浓得化不开,最终却消散在时间的风里,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回味,在记忆深处轻轻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