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初秋，龙门西山飘着若有若无的薄雾，像一段段被时光遗忘的纱绸，缠绕在石壁佛龛之间。研究所的李明远研究员裹紧外套，沿着伊河岸边缓步前行。他是龙门石窟的老守护者，自打北大考古系毕业，二十三年光阴全洒在这片苍老的岩壁上。
“李老师，奉先寺那边有点状况！”助手小赵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挂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大佛...卢舍那大佛的眼睛...”
李明远心头一紧，加快脚步。这些年，他见过岩体裂隙、颜料剥落、水渍侵蚀，却从未见过助手这般神情。
奉先寺窟前已聚集了几位早到的同事，个个仰着头，僵立如柱。李明远顺着他们的目光向上看去——那尊高达十七米的卢舍那大佛，面容依旧带着那抹穿越千年的慈悲微笑，可眼下，两道清晰的褐色痕迹从眼角蜿蜒而下，如同泪痕。
“什么时候发现的？”李明远问，声音干涩。
“今天早上清洁工发现的，昨天闭园时还没有。”保护区主任王海山回答，眉头拧成了死结。
李明远架上勘察梯，贴近佛面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奇异气息——不是寻常的岩石粉尘，而是某种类似檀香与朱砂混合的古老味道。他用棉签小心采集泪痕样本，注意到那些褐色液体似乎正从石质内部缓慢渗出。
“送检，立刻。”他吩咐小赵。
实验室结果当晚就出来了，却让所有人瞠目结舌——泪痕成分与北魏时期彩绘颜料完全一致，含有石青、石绿、朱砂和特殊胶质，这种配方已失传数百年。
“这不可能，”王海山在紧急会议上拍桌，“岩石怎么会分泌出古代颜料？”
李明远沉默不语，想起祖父——一位在龙门研究了一辈子的老学者——临终前说的话：“龙门石窟不只有佛像，还有佛魂。它们会哭泣，会在适当的时候，展现过去的影子。”
第二件怪事发生在三天后。
巡夜保安在凌晨两点报告伊河水面异常。李明远赶到时，河面平静如常，正要责备，却见水面忽然泛起一片金光。紧接着，整个伊河仿佛变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映出的却不是今夜星空。
水面上清晰地展现出千年前的景象：数万支蜡烛照亮两岸，僧侣诵经声穿越水面隐隐传来，武周官员华服而立，最醒目的是被众多宫女簇拥着的那位头戴凤冠的女人——武则天亲自主持卢舍那大佛的开光典礼。
“河面...在重现历史。”李明远喃喃自语。
景象持续了约一刻钟才渐渐消散。李明远注意到身边的老保安面无血色，手中紧攥着一串佛珠。
“我爷爷说过，”老保安声音颤抖，“伊河有时会倒映过去，特别是当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随后的夜晚，李明远独自留在研究室，翻阅祖父留下的大量笔记。有一页引起了他的注意：
“卢舍那大佛开光于上元二年秋，则天皇帝亲临。是夜，其幼女太平公主突发高烧，御医束手。帝以指尖蘸金粉点佛足，祈愿曰：‘愿以吾儿安康，换佛法永驻。’次日，公主病愈，佛却从此承载母亲之泪。”
李明远恍然大悟。那些所谓的“佛泪”，或许是武则天当年混着金粉与真心泪水融入佛像的某种物质，经过千年，正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重新显现。
怪事接踵而至。
先是保护区夜间值班人员报告听到女子低泣，声音似从大佛方向传来；接着多名研究员出现相同梦境——一个身着唐装的小女孩在石窟间迷路，哭着找母亲。
李明远也开始做这个梦。梦中女孩约莫六七岁，面容模糊，只记得她手中攥着个小小的金丝香囊。
“爸，我昨晚梦到有个小姐姐在石窟里迷路了。”周末来探访的十岁女儿无意间说道。
李明远脊背发凉——连从未来过龙门的女儿也做了同样的梦？
他重新检测佛泪样本，在电子显微镜下，发现其中竟有极微量的生物信息——千年之久，却仍能辨识出属于人类的dNA片段。
“像是...某种情感的具象化。”研究所的生物学家困惑地说，“这些物质承载着强烈的情感印记。”
十月初，李明远的女儿突发怪病，高烧不退却查不出病因，昏睡中不断呓语：“小姐姐要我帮她找妈妈...”
绝望中，李明远深夜再赴奉先寺。月光下，大佛泪痕愈发明显，几乎像是新鲜的泪迹。他想起祖父笔记中武则天的祈愿，颤抖着伸手触碰佛足。
霎时，一阵刺骨寒意贯穿全身，他眼前浮现出清晰无比的幻象：
武则天守在病榻前，紧握幼女滚烫的小手，泪如雨下。她脱下贴身香囊系在佛足上，发誓若女儿康复，愿终生供奉。次日公主奇迹般康复，而武则天不知的是，她的一部分情感——那份深沉的母爱与恐惧——已永远烙印在佛像中。
幻象结束，李明远瘫坐在地，浑身冷汗。他明白了，千年过去了，这份执着的母爱仍在寻找宣泄的出口，影响着现实世界。
次日，他带着女儿珍藏的护身符再次来到佛前，轻声诉说一个父亲的忧虑与爱。当他将护身符轻轻放在佛足旁时，女儿的电话来了——高烧退了。
当晚，伊河再次显现奇景：武则天怀抱康复的女儿，脸上是释然与感恩。同时，大佛泪痕开始渐渐褪色。
事件平息后，李明远在学术期刊上发表了一篇谨慎的论文，讨论环境变化对石质文物内部结构的特殊影响。只有他知道真相的另一面。
一个月后，工人在清理佛足时发现了一个极小的金丝香囊残件，证实了李明远的推测。他没有声张，只是将香囊残片小心收藏。
又一个黄昏，李明远站在奉先寺前，望着恢复平静的大佛。他想起了实验室里那些无法解释的数据，河面上那些不可思议的倒影，还有女儿病愈后那句天真的话：“爸爸，那个小姐姐说她找到妈妈了。”
风吹过伊河水，带着千年不变的凉意。李明远终于明白，有些情感太过强大，能够穿透时间的壁垒，在现实中激起涟漪。科学能解释成分、结构和物理变化，却永远测量不出一滴母亲眼泪中蕴含的力量。
他裹紧外套，转身离去。石窟里的佛依旧微笑着，仿佛守护着一个跨越千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