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僧人立在码头西侧的老槐树下,望去约莫四十岁上下,灰布僧袍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平整干净,领口袖口不见半分褶皱。
他面容慈和,眉宇间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淡然,手中一串乌木念珠颗颗圆润,指腹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最末一颗,念珠垂在身前,随呼吸轻轻晃动。
他就那样安静地站着,仿佛与身后的老槐树、身前的江水融为一体。
槐树叶影落在他肩头,江雾漫过他袍角,连往来渡客的脚步声、船夫的吆喝声,都似绕着他流转,竟无一人察觉这树下还立着位僧人。
仿佛他已在此等候了半宿,早与这渡口的晨景凝成了一幅静止的画。
直到佛号落定,他才缓缓抬步上前。
灰布僧袍扫过地面,走到众人面前时,双手轻轻合十,拇指相抵,指尖朝内,行了个标准的佛门礼:
“贫僧圆慧,乃附近金山寺的僧人。”
他声音不高,却如晨钟般清晰,能轻易穿透渡口的喧嚣:
“数日前,有位施主深夜来访寺中,言及这江州江面近来怨气丛生,接连有百姓葬身江中,皆传是水鬼索命,恐是邪祟作怪。”
说到“水鬼索命”时,他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悲悯,
“贫僧修行为浅,唯对气息感知略有心得,想着能为百姓尽一份力,便应了这邀请,前来为诸位施主探明些许线索,也盼着能还江州江面一片清明。”
话音落时,他从僧袍内侧的布兜里取出一封函件,信封边缘的暗金云纹在晨光下泛着微光,与苏慕昭、沈千山手中的那封别无二致。
他将信封轻轻递到众人眼前,指尖悬在封蜡上方,语气平和:
“此乃贫僧受邀的凭证,诸位可验看。”
苏慕昭目光落在那信封上,忽然眸光一动。
方才她取自己那封邀请函时,似瞥见背面印着淡浅的花纹,当时只当是装饰,未再多想。
此刻见圆慧手中的信封,猛地记起沈千山、唐紫烟取出信函时,背面似乎也有纹路,且四片花纹各不相同。
若是将这四片花纹拼接起来……
她心头骤然一紧,下意识朝沈千山望去。
恰在此时,沈千山也正朝她看来,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
无需言语,彼此都已明了对方的念头:
那四片花纹,拼在一起,分明是个民间传说中常见的水鬼模样!
沈千山素来干脆,当即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各位,能否借邀请函一用?”
苏慕昭率先应声,从袖中取出自己的信封递过去。
沈千山伸手去接时,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的手上,只顿了片刻,便接过信封,平铺在身旁的青石墩上。
唐紫烟见状,也从药箱旁的布囊里取出信函递来,圆慧则将自己的信封轻轻放在最末。
四封邀请函一字排开,背面的花纹两两相扣,
一片生着犄角的鬼头,两片垂着水藻的鬼臂,一片拖着长尾的鬼身,拼在一起,恰好是个完整的水鬼图案,
纹路衔接处严丝合缝,仿佛本就是一体。
至此,四位哪还有不明白的。
也就是说,此刻,本次水鬼案的四位受邀之人已尽数到齐。
长风镖局的沈千山,侠气凛然;
唐门旁支的唐紫烟,清冷敏锐;
身份不明的“秦时安”,心思缜密;
金山寺的圆慧,温润通透。
四个人,四封信,四种截然不同的背景与气质,却因这桩诡异的“水鬼案”,在这江州渡口聚首。
江风忽然转急,卷起地上的碎叶,也吹动了四人的衣袍。
没人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
四人彼此不知对方底细,不知邀请人的目的,更不知这水鬼案背后藏着怎样的阴谋,唯有戒备与探究,在沉默中悄然流转。
沈千山作为最典型的江湖正派人士,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苏慕昭身上,眉头微微皱起,眼神比之前更加锐利。
“这位姑娘,”
他沉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审视,
“方才见你指尖,似有极细微的流光一闪而过。”
“恕在下直言,你所修习的,可是傀儡术?”
此言一出,原本就不算轻松的气氛瞬间凝固。
傀儡术,在寻常百姓眼中是街头卖艺的杂耍,
但在武林正道人士看来,却与邪术二字脱不开干系。
因为,当今傀儡术的“正统”,是朝廷的走狗傀天门,所做之事……只能说是人恒惧之,亦是人恒厌之。
且高深的傀儡术本身就不仅能操控死物,更能操控尸体,甚至活人,手段诡谲,为名门正派所不齿。
沈千山出身长风镖局,对这类“旁门左道”有着天然的排斥和警惕。
苏慕昭抬起眼帘,平静地迎上他审视的目光。
她没有否认,只是淡淡地说道:
“沈少侠好眼力。”
“这傀儡术……小女子略通一二,不足挂齿。”
她的指尖确实残留着几不可见的傀儡丝,那是她长年累月练习留下的习惯,也是为了应对突发情况,寻常人根本无法发现,没想到却被这个沈千山一眼看破。
得到肯定的答复,沈千山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周身散发出一股凛然的戒备之意。
“傀儡术傀天门代表朝廷,阁下既以此术行事,不知是何居心?又在此处扮演何等立场?”
言下之意,他们聚在此地是侠客正道,傀儡术傀天门便是邪术,不该在这里出现。
他的话语已然带上了几分质问的意味,场面顿时剑拔弩张。
苏慕昭神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声冷笑。
正道?
邪术?
这世间的黑白,又岂是这么简单就能分清的。
不过傀天门是邪这一点……
苏慕昭反正没意见。
就在两人对峙,气氛愈发紧张之时,一旁的唐紫烟忽然轻笑一声,成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小女子倒是觉得,比起争论功法正邪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不如将注意力放到正事上面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