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丁陌提前半个时辰到码头。刚进办公室,王大海便来报:“竹下专员,来了几人,说是参谋本部通讯课的,带了好几台大机器。”
丁陌随王大海至码头大门。果见两辆军卡停着,几个穿军装的兵士正在卸货。卸下的器械皆用木箱装盛,看着沉甸甸的。
一三十岁上下的军官走上前,向丁陌敬礼:“竹下专员,鄙人通讯课小林浩二少尉,奉令带队协助码头档案整饬。”
小林浩二……丁陌看了他一眼。与小林少佐同姓,是巧合还是亲族?
“有劳小林少尉了。”丁陌道,“器械准备置于何处?”
“档案室隔壁有空屋否?”小林浩二问,“这些器械需稳当电源,且要干燥通风。”
“有。”丁陌道,“我令人收拾。”
他让王大海带人拾掇房间,自家则随小林浩二验看器械。木箱启开,里头是几台铁灰机具,有桌案大小,上有多处按键与指示灯。丁陌全然看不明白。
“此乃打孔机。”小林浩二指着一台机具道,“将人员信息打于卡片上,每孔代表一项。此乃分类器,可自行将卡片按类分开。此乃检索机,欲查何项,输入条件,机器便自寻出对应卡片。”
他说得专精,丁陌听得半懂。
“这些器械……操持可繁难?”丁陌问。
“需加训习。”小林浩二道,“我带来三名技术兵,他们可操持。然整理名册需大量人手,打孔、核对、分类……这些活计需码头这边配合。”
“人手我来安排。”丁陌道,“然我处之人不晓技术,得烦劳小林少尉的人训导一二。”
“无妨。”
正说着,铃木引着一人来了。那人二十七八年纪,戴副眼镜,穿着和式便装,模样斯文。
“竹下专员,这位是小野寺一郎,自德国归来,精熟机械。”铃木介绍道。
丁陌与小野寺握了手:“小野寺先生,这些器械你可识得?”
小野寺走至器械前,细看片刻,点头:“霍勒瑞斯打孔卡片系统,德国改良版。此套器械不算最新,然足用了。”
“足用便好。”丁陌道,“小野寺先生,我想请你襄助小林少尉,负责器械之技术保全。待遇方面,断不会亏待。”
小野寺推了推眼镜:“可一试。然有言在先——我只管技术,不管其余。”
“自然。”丁陌笑了,“技术事归你,其余事归我。”
接下来一整日,码头档案室隔壁房间成了临时技所。小林浩二带来的技术兵着手安装器械,小野寺在旁指点。丁陌则调了二十名识字的工人过来,随学基本操持。
器械通电后,发出低沉嗡鸣。打孔机咔嗒作响,一张张卡片被打上小孔。分类器嗡嗡运转,将卡片按类分开。满屋皆是机油气味与机械运转之声。
丁陌立于门口观望。这些器械确然迅捷,一张卡片打孔不过几息,分类更在眨眼之间。若真能将两千余份名册皆制成卡片,查起来确然便当。
然问题在于……这些名册中,半数是虚的。
器械再是先进,也改不了名册本身之弊。反因处置迅疾,更易暴出问题——譬如重名者、信息矛盾者、相片对不上号者……
丁陌走至正在操持打孔机的工人身旁,随手拈起几张已打孔的卡片观瞧。一张写着“王福贵,山东临沂,三十二岁”,另一张写着“王富贵,山东临沂,三十三岁”。
名差一字,年差一岁,籍贯相同。若是人工整理,或就混过去了。然机器分类时,会被视作两人。
这仅是开端。待所有名册皆成卡片,矛盾处将更多。
丁陌搁下卡片,走出房间。他需思量对策。
器械是参谋本部调的,人是通讯课派的,意在向中岛大佐展示“新式管理之效”。他不能阻挠,只能配合。
然配合之间,亦需设法遮掩纰漏。
或可在录入信息时做些手脚。将虚名册之信息改得合理些,将实名册之信息亦略作调整,令整体瞧着更规整。
但这需工夫,亦需懂操持之人配合。
丁陌想到了小野寺。这个德国归来的技师,瞧着只关心技术,不问政事。或可拉拢。
晚间,丁陌请小野寺用饭。地点选在码头近处一家小馆,清静,说话便宜。
几杯酒下肚,丁陌看似随意问:“小野寺先生,你看这套器械如何?”
“技术上尚可,然用在此处不妥。”小野寺直言,“此物本为处置大量规整数据而设,如人口普查、财务统计。用于码头人员名册,有些牛刀杀鸡。”
“为何?”
“码头工人流动频仍,信息变动甚速。”小野寺道,“今日登记,明日或便离去。器械再快,也赶不及人员之变。且……”
他顿了顿:“这些名册本身便有弊病。我观了些样例,信息矛盾处甚多。用机器处置,矛盾将更显。”
丁陌心中一动:“小野寺先生瞧出了哪些问题?”
“多矣。”小野寺道,“同名不同人,同人不同名,年岁对不上,籍贯写别字……若真要严整管理,这些名册大半需重做。”
“那小野寺先生以为,当如何处置?”
小野寺看了丁陌一眼:“竹下专员,我不过一技师,不谙管理。然我建议,与其求速将全部名册制成卡片,不若先整出一部分规整的,予上头观个样。余下的,徐徐图之。”
此言说到了丁陌心坎里。先做一部分真的、规整的名册,应付视察。虚的那部分,慢慢处置,或索性“遗失”。
“小野寺先生所言在理。”丁陌为他斟满酒,“那便烦劳小野寺先生,在技术层面把好关,令展示部分瞧着规整、先进。”
小野寺举杯:“我只管技术。只要技术层面无碍,其余我不过问。”
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这顿饭罢,丁陌心下有了底。小野寺此人,可用。他不问政事,只重技术,只要将技术事办妥,他便会配合。
回到寓所,丁陌着手草拟新工方案:择出五百份最规整、最真实之名册,优先制成卡片。余下的,慢慢整理,实在不行的,便以“信息不全”“人员已离”为由搁置。
同时,他令陈世雄安排几名机灵工人,混入操持队伍,在录入信息时略作调整,减些矛盾。
如此,既合了参谋本部要求,又掩了纰漏。中岛大佐视察时,见的将是一套规整、高效的理整之法,不会知晓背后多少猫腻。
丁陌拟完方案,已近深夜。
他走至窗前,望向外头夜色。码头方向,尚有灯火亮着——那是档案室,器械仍在运转,工人们或仍在赶工。
这套自德国来的器械,这个忽现的小野寺,还有通讯课的小林浩二……这一切来得太骤,太巧。
是机缘,还是陷阱?
丁陌不知。但他知晓,自家须得抓住这机缘,将这“特殊合作”化为己用。
器械是先进的,技术是专精的,展示之效将佳。中岛大佐见了会满意,田中中佐会欣悦,小林少佐……便是不满,也挑不出错处。
而他,丁陌,将是这一切的协理者、施行者、有功之人。
这便是他要扮的角色。
夜色渐深,丁陌拉上窗帘。
明日,器械将正式运转,卡片将一张张打出,名册将一点点整饬。
而这出戏,还要演下去。
演给日本人看,演给所有人看。
直至有一日,他能用这些器械,这门技术,为自家,为此邦,做些真正有意义的事。
但现在,还未到时候。
现下要做的,是配合,是搬演,是在刀尖上起舞。
丁陌熄了灯,躺到榻上。
黑暗中,他合了眼,但脑中仍在转。
器械、名册、视察、合作……
这些词在他脑中翻腾,如一副繁复的七巧板。
而他,要做的便是将它们拼好,拼成一幅令所有人皆悦的图画。
这很难。
但他须得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