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有气无力地洒在通往市郊的道路上,带着几分虚假的暖意。两辆挂着日本领事馆牌照的卡车,沿着既定路线,不紧不慢地行驶着。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路面,扬起细细的尘土。其中一辆卡车的车厢里,除了成箱的纸张、墨水和一些生活用品外,还混着一个毫不起眼的、与其他箱子别无二致的木板箱,上面用日文标注着“特殊办公耗材 - 小心轻放”。
箱子里,正是那三十支用生命换来的盘尼西林,它们被小心地包裹在缓冲材料里,伪装成精密仪器零件,静静地躺在黑暗中。
丁陌并没有随车同行,那太引人注目。他依旧待在领事馆的办公室里,处理着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文件。但他的心,有一半已经跟着那支车队,飞向了郊外的那个联络点。
表面平静,内心却如同绷紧的弓弦。他知道,虽然利用了佐久间对“三号码头大案”的执念,暂时引开了稽查的主要火力,但风险并未完全消除。任何一点意外,比如一次计划外的临时路检,或者联络点那边出现突发状况,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甚至引发灾难性的后果。
他只能等待,依靠着对中村、对那个黑市葡萄牙商人、以及对红党接应同志的信任,还有他自己那近乎偏执的周密计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办公室里的挂钟指针缓慢地移动着,发出单调的“滴答”声,敲打在丁陌的心上。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文件上,但那些关于“清乡”兵力调动和物资分配的数字,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和遥远。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昨晚强行对佐久间使用【心理镜像】的后遗症还未完全消退,精神的疲惫感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能力的过度使用,都像是在透支他未来的生命,但他别无选择。
与此同时,在郊外的那个“帝国陆军后勤联络点”,实际上是一个由日军控制的、负责与地方维持会接洽的小型据点,气氛同样紧张而有序。车队准时抵达,穿着日军军服的后勤人员开始卸货。据点里的一名日军曹长(此人是中村通过关系暗中打点过的,只以为是在帮忙运送一些“私人物品”,并不知道具体内容)负责接应。
按照丁陌事先的安排,那名曹长指挥着人手,将那个标注着“特殊办公耗材”的木箱,与其他几箱真正的文具纸张一起,搬进了据点的一间临时仓库。整个过程自然流畅,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仓库的门被关上,落锁。暂时安全了。
接下来,是第二个关键环节——将药品从据点转移出去。这需要红党接应同志的配合。
约定的时间是在傍晚,据点人员换岗、戒备相对松懈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冬日的夜晚来得格外早。据点外围,伪装成当地农民的红党交通员,已经借着暮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仓库的后墙。
仓库里面,那名被收买的曹长,按照指示,趁着其他人不注意,悄悄将那个特定的木箱挪到了靠近后窗的位置,并用一些杂物稍作掩盖。他做完这一切,便像没事人一样离开了,内心只盼着这笔意外之财能尽快落袋为安。
夜色成了最好的保护色。一条系着石块、悄无声息地从后窗缝隙垂下的细绳,轻轻叩击了木箱三下。这是约定的暗号。
仓库内一片寂静。仓库外,负责接应的红党同志确认安全后,用特制的工具,极其熟练地撬开了并不算太坚固的后窗插销。两道黑影如同狸猫般敏捷地翻窗而入,精准地找到了那个目标木箱。两人配合默契,动作迅速而无声,将木箱抬起,从窗口递出,外面有人接应。
整个交接过程,从敲击暗号到木箱被转移出仓库,前后不超过五分钟。如同一次精密的外科手术,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木箱被迅速装入一辆伪装成运菜用的独轮车,用厚厚的稻草覆盖,然后消失在浓重的夜色和乡间的小路之中。它将通过一条隐秘的交通线,被送往急需它的地方。
当丁陌在领事馆的公寓里,收到中村通过死信箱传递来的“货物已安全离港”的暗号时,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弛了下来。一股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将他淹没,他几乎站立不稳,踉跄着坐到椅子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成功了。
三十支盘尼西林,带着军统的“经费”,穿过日军的封锁和稽查,经由黑市的暗流,利用领事馆的渠道作为掩护,最终安全地交到了红党手中。
这是一场完美的暗战。他像一个最高明的导演,在幕后操控着一切,将三方势力无形地玩弄于股掌之间,实现了自己的目的。
他没有丝毫的兴奋或得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仿佛完成了一项注定要由他来完成的使命。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冬夜凛冽的寒风吹拂在自己滚烫的脸上。头痛似乎因为这成功的刺激而减轻了一些。
他想起“渔夫”的承诺,想起陈雪那双沉静而坚定的眼睛。他知道,这批药品或许无法扭转整个战局,但它一定能挽救许多战士的生命,能让那些在黑暗中奋战的同志,多一分生的希望,多一分战斗下去的力量。
这,就足够了。
他付出的代价——精神的煎熬、能力的反噬、游走于刀尖的危险——在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补偿。
当然,他也清楚,这仅仅是开始。松本优子的直觉依旧是个威胁,“清乡计划”的最终版本尚未到手,与军统的周旋还在继续……还有更多的暗战,在等待着他。
但此刻,他允许自己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与成功。
他关上窗,回到屋内,倒了一杯冷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水流划过喉咙,让他更加清醒。
顺利交付,只是漫长征程中的一个驿站。休息片刻,他还将继续上路,朝着那更深、更黑暗的深渊,潜行而去。
而在他不知道的角落,特高课的办公室里,松本优子正对着一张上海地图出神。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几个区域,包括那个刚刚完成了药品交接的郊外联络点。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她总觉得,最近某些看似无关的事件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她尚未捕捉到的、微妙的不协调感。
她的直觉,如同黑暗中闪烁的磷火,并未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