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品顺利交付带来的短暂松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水面下依旧是冰冷的暗流。丁陌很快便重新绷紧了神经,再次投入到那永无止境的伪装、刺探与周旋之中。能力的反噬如同附骨之疽,头痛和眩晕成了他忠实的“伴侣”,偶尔不受控制的记忆闪回更是让他时刻处于暴露的边缘。他必须比以往更加小心,更加吝啬地使用【心理镜像】,将每一次精神力的消耗都用在刀刃上。
然而,尽管他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利用佐久间引开稽查,通过中村完成黑市交易,借助被收买的曹长和红党的精准接应完成转移——整个过程中,他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查的实质性线索。所有的环节都被切割、分散,包裹在层层迷雾和看似合理的日常运作之下。
但有些东西,是无法用逻辑和证据完全掩盖的。
特高课那间总是弥漫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办公室里,松本优子站在上海地图前,已经一动不动地站了将近一个小时。地图上标注着各种颜色的符号和线条,代表着近期发生的事件、人员流动、以及她认为可疑的动向。她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在某个具体的、证据确凿的疑点上,而是像一张无形的网,缓缓扫过整个地图,试图捕捉那种存在于逻辑之外、证据之前的——“水流”的异样。
是的,“水流”。这是松本优子自己发明的词。在她看来,一个机构,一个情报网络,就像一条河流,有其固有的节奏、温度和流向。潜伏者如同投入水中的异物,无论隐藏得多深,其存在本身,就必然会对周围的“水流”产生微不可查的扰动,改变某些人际关系的张力,影响一些看似无关事件的微妙走向。
她撇开了之前所有关于“竹下贤二”的直接线索——那些资金流向、社会关系、甚至关东军调来的家族档案中那些难以解释的微小出入。这些线索要么被证明无关紧要,要么被更强大的力量(如武藤的权威、内部派系的斗争)所中断。她知道,再沿着这些被对方巧妙引导甚至污染过的路径追查下去,只会陷入更深的迷宫。
她决定回归本源,回归她最信赖的武器——直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对环境中不协调气息的敏锐感知。
她开始进行一种“感受式”的调查。她不再依赖报告和卷宗,而是亲自走到领事馆的各个角落,像个幽灵一样,近距离观察每一个与“竹下贤二”有过接触,或者可能存在于他活动范围内的人。
她在走廊里与丁陌“偶遇”,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纯粹的、不带偏见的“感受”,捕捉他走路的节奏、与同僚打招呼时眼神的细微变化、甚至呼吸的频率。
她在食堂里,坐在不显眼的位置,观察丁陌用餐时的姿态,看他与南造云子交谈时嘴角弧度的变化,听他与中村讨论“文学”时声音里是否藏着别的密码。
她甚至调动资源,远远地、不引起注意地观察丁陌离开领事馆后的部分行踪(不敢跟得太紧),感受他融入这座城市街道时的状态,是如同水滴汇入大海般自然,还是带着一丝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与警惕?
这种调查方式,耗费心力,且看似毫无逻辑,却让丁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几天下来,丁陌明显感觉到,那条名为松本优子的毒蛇,改变了狩猎方式。她不再咄咄逼人地扑咬,而是如同融入了环境的阴影,无处不在,无声无息。他几次在领事馆内感受到那道若有若无的、带着冰冷探究意味的视线,但当他猛地回头或者用眼角余光扫视时,却往往只看到空荡荡的走廊,或者松本优子正低头与其他人交谈的侧影。
这种被无形之物盯上的感觉,比直面枪口更让人脊背发凉。仿佛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不是通过逻辑的链条,而是通过某种更原始、更直接的方式,在一点点剥开他精心构筑的层层伪装,试图触摸到他最核心的秘密。
他知道,松本优子在依靠直觉。这是一种无法用常理揣度,也无法用常规手段防御的攻击。他之前所有的布局——挑拨离间、借刀杀人、制造替罪羊——在这种回归本源的感知面前,效果大打折扣。
压力骤增。
丁陌不得不花费更多的心力来维持“竹下贤二”这个角色在每一个细节上的完美无缺。他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态、甚至一个眼神、一个下意识的动作,都必须毫无破绽。这种时刻处于表演状态的生活,极大地加剧了他的精神消耗。头痛发作得更加频繁,有两次在整理文件时,他差点因为突然的眩晕而失手打翻墨水瓶。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走一根越来越细、并且不断晃动的钢丝,下方就是万丈深渊。而松本优子,就在深渊的对岸,用那双冰冷而执着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必须想办法打破这种被动的局面!丁陌在心中呐喊。他不能坐以待毙,等待松本的直觉某一天突然灵光闪现,将所有的疑点串联起来,指向他这颗隐藏在敌人心脏里的“深渊”。
他需要主动出击,不是去制造新的证据或线索,而是要去干扰、去污染松本优子赖以生存的“直觉”本身。这需要更精妙、更冒险的操作,甚至可能需要再次动用那柄伤人伤己的双刃剑——【心理镜像】。
风险极大。对松本优子这种直觉敏锐、精神防御极强的人使用能力,消耗将是前所未有的,反噬也可能更加凶猛。而且,一旦失败,很可能不仅无法干扰对方,反而会暴露自身拥有特殊能力的存在,那将是灭顶之灾。
但是,他还有选择吗?
丁陌站在办公室的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松本优子正独自一人缓缓踱步,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领事馆的建筑物和来往的人员。她的身影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单薄而执着,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穿透力。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直觉的猎犬已经再次嗅到了气味,虽然还很模糊,但追猎的脚步从未停歇。
他,代号“深渊”,必须在这直觉的网收紧之前,找到反击的方法,或者……彻底摆脱这条执着的猎犬。
一场基于直觉与反直觉、感知与反感知的无声较量,在这看似平静的领事馆内,悄然升级到了一个新的、更加凶险的层面。而丁陌知道,他能够依靠的,除了日益精进的算计和伪装,或许,就只有那柄正在不断吞噬他自身灵魂的、来自深渊的镜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