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宫苑里,几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安陵容端坐在暖阁的窗边,手里捏着一方素帕,指尖微微发白。
“小主,安夫人已经到了。”小宫女轻手轻脚地进来通报。
安陵容倏地起身,快步走到门前,又猛地停住,理了理鬓间珠钗,这才缓缓迈出门槛。
安夫人正垂首立在院中,见安陵容出来,下意识就要上前,小宫女忙在一旁轻咳提醒。安夫人这才想起规矩,颤巍巍要行礼。
“母亲不可!”安陵容急忙上前扶住,细细端详着母亲的面容,“您的眼睛……”
“好了,全好了。”安夫人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深了几分,“先前在松阳县时,多亏知府夫人请来的大夫,还有杨夫人托人送的药。你敏姨日日伺候着敷药,入京前便好了,如今看东西清楚得很。”
安陵容这才注意到母亲今日穿着崭新的诰命服色,气色也红润了许多。
进了内室,安陵容亲自奉茶,安夫人却迫不及待拉住她的手:“让娘好好瞧瞧。在宫里可还习惯?我瞧着你这身子……太医可说了什么?”
“女儿一切都好。”安陵容柔声应着。
安夫人瞧着女儿隆起的腹部,眼里泛着泪光:“有子嗣就好,往后就有了依靠。太医可曾说是男是女?”
安陵容轻轻握住母亲的手:“太医说,像是个男胎。”
安夫人激动得直抹泪,安陵容忙替她拭泪:“母亲莫哭,再过些时日,您就能亲眼见着外孙了。”
“我当真能入宫陪产?”安夫人难以置信。
安陵容点头:“是的,多亏昭妃娘娘在除夕夜宴在皇上跟前替您求了清安人的诰命。有了这身份,在临盆前一月递牌子就能入宫陪产了。”
安夫人闻言更是泪如雨下:“沈家待我们恩重如山,这些恩情,咱们可得牢牢记着。”
安陵容轻声应了,目光虽仍落在母亲身上,却忍不住问道:“父亲他……”
“你父亲如今安分多了。”安夫人叹了口气,“身子还虚着,一直说要辞官静养。幸而你敏姨——如今家里都改口称萧夫人了——把他照料得妥帖,家里也清净。她在松阳县替你看着父亲,你弟弟也能安心。”
“萧夫人?”安陵容微微一怔。
“是了,”安夫人语气温厚,带着些许欣慰,“凌远中举后,我与你父亲商量,便将你敏姨抬作了平妻。她为安家生养了凌远,辛苦这些年,总该有个名分,于凌远的前程也体面。如今家里上下,都敬着她呢。”
安陵容闻言,心下明了,点头道:“如此甚好。敏姨待我们真心,理当如此。家里和睦,女儿在宫中也能安心。”
“容儿,咱们家如今不一样了。”安夫人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欢喜,“你弟弟上月得了皇上夸奖呢。”
安陵容手中的茶盏轻轻一晃:“当真?”
“千真万确!”安夫人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这是你弟弟让带给你的。他说姐姐在宫里不必忧心,如今安家有他撑着。就算父亲辞了官,你依旧是官家小姐出身,他定会好好当差,做你的倚仗。”
安陵容接过锦囊,里面是一对圆润的珍珠耳坠。她摩挲着温润的珠光,眼眶微微发红。
“还有一桩喜事。”安夫人凑近些,“凌远中举后,杨夫人特意让他接我进京。选了个吉日,开祠堂、告祖先,将你记入了杨家族谱。虽是义女,该有的体面一样不少。”
安陵容的手微微一颤,耳坠险些滑落。她急忙握紧,声音哽咽:“义母待女儿……实在恩重。”
“可不是么!”安夫人抹了抹眼角,“杨夫人还想给你弟弟说亲,让我问问你的意思。说的是杨家二房的庶出小姐,听说也是参选过秀女的,性情模样都好,还在嫡母跟前学着理家,很是个能干人。”
安陵容眸光微动:“京城米珠薪桂,弟弟那点俸禄,怕是应付人情往来都捉襟见肘。即便是杨家庶女,咱们这般家底,也是委屈了人家。”
“容儿,你有所不知,”安夫人忙道,语气里带着后怕与感激,“初到京城那会儿,娘才算真见识了,凭凌远那点俸银,莫说体面,怕是连一处像样的宅院都租不起,多亏了你义母,她思虑得周全,直接赠了京郊一处三进院子,地契上写的是凌远的名。这不止是处宅子,这是咱们安家在京里立身的根基啊!”
她缓了口气,接着说:“更难得的是凌远那孩子,有远见,他深知单靠俸禄难有出路,便将你留下的那些香料方子,连同家里原有的一些,都交给了跟着进京的萧家兄弟去经营。说是托了杨家的关系照拂,如今铺面开了好几家,生意做得红火,进项竟比俸禄多出十倍不止。这般光景,虽不敢跟杨府那样的高门大户相比,但在京官眷属里,总算能抬得起头,不至于让人看轻了去。”
安陵容仔细听着,悬着的心这才落到实处,眼泪却止不住地流:“这般……女儿就真的放心了。凌远能想到这一层,真是长大了。”
“快别哭,仔细伤了眼睛。”安夫人心疼地为她拭泪。
安陵容沉思片刻,起身走到妆台前,却对着满匣首饰犯了难。宫里的东西都有记档,实在不便相赠。她沉吟良久,终于取出一对水头尚可的玉镯——这是她晋位时得的赏赐,倒还使得。
“佩兰,去把我收着的那对翡翠镯子取来,再备上两匹杭缎。”她转向母亲,语气坚定,“劳烦母亲回去后,代我去杨家表个心意。这门亲事,咱们求之不得。”
安夫人连连点头,又忧心道:“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终究是高攀了。”
“母亲放心。”安陵容握住母亲的手,“既然义母主动提及,必是看重凌远的前程。只是有句话母亲需记着——待杨小姐过门,她便是安家的当家主母。家中中馈、一应事务的决策权,都尽数交予她,您安心享福,绝不干涉。这话也请带给义母,安家能迎娶这样一位贤能的主母,是凌远之幸,亦是家门之福。”
安夫人似懂非懂地点头:“都听你的。只要你们姐弟安好,娘就知足了。”
这时苏合端着一碟点心进来:“小主,夫人,尝尝新做的桂花糕。”
安夫人拿起一块仔细瞧着:“这宫里的点心就是精巧。容儿,你平日多用些,瞧你这手腕细的……”
安陵容微笑着听母亲絮絮叨叨,心头涌起久违的暖意。
夕阳西沉时,安夫人起身告辞。安陵容一直送到宫门口,望着母亲渐行渐远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小主,起风了,回去吧。”苏合轻声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