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公主感激徐章救命之恩,又担忧其伤势,常常探望。澄园内,徐章养伤的僻静小院,福康公主又一次轻装简从而来,带来宫中精致的点心与药材。她坐在离床榻不远处的圆凳上,隔着屏风,细声询问徐章的伤势恢复情况,语气中的关切显而易见。徐章虽伤口未愈,声音尚虚,却仍强打精神,温和有礼地应答,偶尔提及江南风物或书中趣闻,引得公主微露笑意。
这一幕,恰好被前来探视徐章、顺便考察其人的曹玉成看在眼里。他驻足廊下,未让内侍通报,静静观察了片刻。妹妹眼中那抹不同于往日的柔光,以及徐章虽恪守礼节却难掩的温文回应,让他心头微微一沉。
作为兄长,他乐见福康从和亲阴影中走出,展露欢颜。但作为储君,他看得更远。徐章救护之功,重赏厚待即可。但若福康对其生出情愫……问题便复杂了。大宋驸马都尉,看似尊荣,实则为仕途画上休止符。但凡志在经纬天下、施展抱负的真正才俊,谁愿早早被圈定在这富贵笼中,远离权力核心?即便徐章此时感念公主关切,待他日金榜题名,目睹同窗步步高升,自己却只能做个清闲贵戚,心中当真能无怨无悔?届时情意消磨,苦的终究是福康。
曹玉成暗自叹息,示意侍卫暂候,自己整了整衣袍,缓步踏入院中。
“福康也在?”他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福康闻声一惊,连忙起身行礼说道:“太子哥哥。”脸上飞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徐章也在床上挣扎欲起行礼,被曹玉成抬手止住,赶紧说道:“徐义士有伤在身,不必多礼。孤今日得闲,特来看看你恢复得如何。”他目光扫过案几上公主带来的物品,未置一词,只对福康温言道,“妹妹心意已到,徐义士需静养,你也早些回宫吧,莫让贤妃娘娘担心。”
福康乖巧应了,又叮嘱徐章好生休养,方才离去。
是夜,曹玉成处理完政务,再次来到澄园,径直去了徐章处。此次,他屏退左右,只留一盏孤灯,与徐章对坐。
“白日人多口杂,有些话,不便深谈。”曹玉成开门见山,“徐义士救护舍妹,恩情深重,孤铭感五内。如今你伤势见好,孤也想听听,你于未来,有何打算?春闱在即,可有把握?”
徐章靠在软枕上,闻言沉默片刻,神色间并无寻常举子提及科举时的热切或忐忑,反而有些许迷茫与疏离。他苦笑道:“殿下垂询,学生不敢隐瞒。说来惭愧,学生寒窗十载,赴京应试,更多是遵从父命师训,顺应时流罢了。至于经义策论,学生虽也用力,却总觉……隔了一层,难有发自肺腑的沉迷。”
“哦?”曹玉成眼神微动,继续问道:“那徐义士对何事,方有‘发自肺腑’之趣?”
徐章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似有些难以启齿,但在曹玉成鼓励的目光下,还是斟酌道:“学生……自幼便对些不上台面的物事着迷。譬如家中水车磨坊的改造、农具的省力设计、观测星辰以定农时的土圭、甚至……甚至曾痴迷于前朝《武经总要》中提及的种种军械图谱,尝试以竹木仿制把玩。家父尝斥之为‘奇淫巧技’,玩物丧志。”他语气带着自嘲,“此番赴京,行囊中除了经书,还偷藏了几卷自行绘制的机巧图样与历算笔记,闲暇时独自揣摩,倒比读圣贤书更觉有趣。”
曹玉成心中剧震!奇淫巧技?这分明是未经雕琢的实务匠才,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宝贵天赋!他面上不动声色,追问道:“可否取来一观?”
徐章有些意外,还是从枕边一个不起眼的旧书箱底层,取出几卷宣纸。曹玉成展开,只见上面线条工整,绘制着改良的筒车结构、新式犁铧分解图、简易的测距仪示意图,甚至还有对现行弓弩望山(类似于瞄准用的)的改进设想,附有详细的尺寸、力道分析与试验记录。虽笔法稚嫩,但思路清晰,注重实用与数据,绝非空想。
“这些……都是你自行琢磨的?”曹玉成强压心中惊喜问道。
“是。学生曾访求民间匠人,观察实际操作,结合书中记载,胡思乱想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徐章赧然回道。
曹玉成缓缓卷起图样,以其现代人的思维,目光深邃地看着徐章,问道:“徐章,你可知,你所轻看的‘奇淫巧技’,在孤眼中,价值几何?”
“治国平天下,不仅需要满腹经纶的宰相御史,也需要能工巧匠。”曹玉成声音沉稳有力,“你图中所绘,关乎水利灌溉、农耕效率、军械改良,哪一样不是国之大计,民之根本?朝廷工部、军器监、将作监,乃至地方河工、屯田,何处不需你这等心思巧慧、注重实据之人?”
他站起身,负手踱步,继续说道:“科举取士,是为朝廷选拔治理天下的人才。然人才有多种,岂能尽数框于经义文章一途?昔日诸葛孔明制木牛流马,僧一行着《大衍历》指导农耕,皆是大才。你有救护公主之义,更有务实匠作之才,此乃天赐我大宋之璞玉,岂能因世俗偏见而埋没?”
徐章听得心潮澎湃,又难以置信,连忙问道:“殿下之意是……”
“春闱,你可照常参加,见识一番无妨。但无论中与不中,你的前途,孤另有安排。”曹玉成目光灼灼,说道“待你伤愈,孤会安排你先行在澄园学习,将来进入将作监或军器监见习,甚至可随水利能臣实地勘察。你可将心中所想,付诸实践。若有所成,改良一器,利及万家,功在社稷,其价值岂是寻常朱紫官袍可比?”
他话锋一转,语气更为郑重:“至于公主……福康年纪尚小,孤与父皇母后自会为其谨慎择婿。此事关乎你一生志向与公主终身幸福,不可轻言。你与公主,因义举相识,保持这份纯净的感念便是最好。他日你若真能在实务上做出成绩,成为国之栋梁,自有更广阔的天地任你翱翔,亦能匹配真正的荣耀。届时,许多事情,或可水到渠成。”
这番话,既为徐章指明了截然不同却更贴合其心性的辉煌道路,又含蓄地点明了尚主与个人发展的矛盾,并将可能的未来关系,建立在“自身成就”而非“救命之恩”的基础上,充满了对徐章个人价值的尊重与对妹妹长远幸福的考量。
徐章何等聪敏,立刻明白了太子的深意。他挣扎着在床上躬身,声音哽咽却坚定,说道:“学生……徐章,叩谢殿下知遇之恩!殿下为徐章拨云见日,指明前路,恩同再造。徐章必竭尽驽钝,钻研实务,以期不负殿下期许,报效朝廷!公主殿下金枝玉叶,恩情永铭,徐章不敢有丝毫亵渎非分之想,今后定当时时谨守本分。”
离开澄园,月已中天。曹玉成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发现了一个潜在的技术人才,更稳妥地处理了可能萌芽的、不合时宜的情愫。徐章有了值得奋斗的方向,福康也不会陷入注定艰难的恋情。
他对随侍吩咐:“从明日起,调两名细心妥帖的侍从专门照料徐章起居,一应饮食医药用度,比照东宫属官。再寻些前朝《考工记》、《梓人遗制》、国朝《营造法式》、《武经总要》以及孤亲自编写的《算术纪要等》实务书籍送去。待其伤愈,引他去见将作监少监。”
“另外,”他沉吟道,“让福康近日多去母后宫中学习宫务,或陪伴苗贤妃。澄园这边……暂不必常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