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二牛站在林缘空地上,手里攥着一叠粗纸名单,脚边堆着三十副刚编好的竹筐和粗布手套。
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冲远处喊:“北头村的!西坪的!都到这儿来领东西!一人一套,记工分!”
沈砚从山道走来,披着旧褐袍,肩上扛着一捆昨夜晒干的枯松枝。
他没进队列,直接走到二牛旁边,扫了一眼名单。
“人都齐了?”
“差两个。”
二牛翻了翻,“东涧口老李家儿子昨夜发烧,另一人说娘病着要照看。”
沈砚点头:“记下来,不算缺勤。但今日第一担柴,必须送到陈婆和赵寡妇家——谁先送,工分双倍。”
队伍里有人嘀咕:“白干活还得倒贴力气?”
沈砚把肩上那捆柴往地上一放,咔嚓一声断成两截:“那你来扛这第一担。送完回来再领自己的,工分照算,外加半斤粗盐。”
没人吭声了。
二牛咧嘴一笑,开始发筐:“听县令的!咱们修渠时谁没挨过饿?现在轮到咱们帮人了!”
沈砚没再多说,弯腰捡起一根结实的枯枝当扁担,挑起两捆柴就走。
二牛赶紧带几个人跟上。
三里山路不算远,可沈砚走得稳,一步没停。
到了北头村口,几个孩子围上来瞧热闹。
他把柴卸在陈婆家门口,老人颤巍巍开门,看见满地柴火,眼圈一下子红了。
“这……这是给我的?”
“全县孤老病弱户,一户不少。”
沈砚拍了拍手上的灰,“今日我送她,明日谁送你娘?”
人群静了几息,忽有人大声应道:“我送!”
是西坪的张五,猎户出身,平日话不多。
他转身就走:“我家还有两担柴,先给赵寡妇送去!”
二牛乐了:“好家伙,觉悟比我还高!”
沈砚只笑了笑,没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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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刚过,周墨拄着竹杖从西坪村回来,袖子里夹着竹片。
他在县衙后院找到沈砚,递过去:“张五昨儿打了只野兔,今早悄悄挂在赵寡妇门框上,留了张字条——‘炖汤补身,别推辞’。”
沈砚接过一看,字歪歪扭扭,却写得认真。
“他还留名了?”
“没留。”
周墨摇头,“可赵寡妇认得他的猎弓样式。这事已经在三村传开了,有人说张五傻,也有人说……新安总算有点人味了。”
沈砚把字条收进怀里:“晚上叫拾柴队骨干吃饭,就在衙舍后堂。不提这事,让他们自己聊。”
周墨顿了顿:“你真不奖?”
“奖了就变味了。”
沈砚笑,“人心不是工分能买的,但能用一碗饭焐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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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擦黑,后堂灶火正旺。
几张木桌拼在一起,摆着三盆炖菜、一锅粟米饭,还有沈砚特批的一坛浊酒。
拾柴队二十多个骨干陆续到场,起初拘谨,喝了几口酒才放开。
正说着哪片林子柴多,林阿禾走进来,在沈砚耳边低语几句。
沈砚点点头,举起陶碗站起来:“听说张五送兔,陈婆昨儿还送了两把晒干的艾草给李老根?他哮喘老毛病又犯了。”
桌上一静,随即爆发出笑声。
“哎哟,陈婆那点艾草还是我给她的!”
“我家米缸见底,昨儿二牛嫂子端来半升!我没问,她也没说!”
“我爹腿脚不利索,今早醒来门口多了捆柴,问遍邻居都说不知道谁送的!”
沈砚笑着坐下:“咱们新安山多路远,可人心近了,冬天就不冷。来,喝酒!”
那一晚,酒没喝光,话却说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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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沈砚巡村回来,路过东岭村口,发现好几户人家门前堆着整齐柴垛,有的底下还垫了石板防潮。
他走近一看,其中一堆上面插了块木牌,写着“代存”二字。
他问二牛:“谁定的规矩?”
“没人定。”
二牛挠头,“是西坪王婶先把自己多拾的柴堆在邻居家门口,说‘万一断薪应急’。后来大家就跟着学,还自发排了轮值表,轮流照看这些‘公柴堆’。”
沈砚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当晚大雪突降,二牛半夜冒雪回来,靴子结冰,胡子挂霜。
“东涧口三户合灶了。”
他一边脱鞋一边说,“烧的是集体柴堆里的,水轮流煮,饭一起做。他们还在门缝留了烟道口。”
沈砚正在灯下翻册子,闻言抬眼:“没派人去管?”
“他们自己管得好好的。”
二牛搓着手,“就是……赵寡妇说,要是县令知道她们这么干,会不会罚?”
沈砚吹灭油灯旁快燃尽的炭笔,淡淡道:“明早送两副新手套去,说是县衙补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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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末,沈砚回到县衙公堂。
林阿禾已在案前等候,手里捧着三份竹简。
“北头村柴储达标,孤户均超十担;西坪张五户额外捐柴两担,已记入善行录;东涧口三户合灶取暖,无一人生病。”
他顿了顿,“各村自发设‘代存柴堆’,目前共十二处,由村民轮守。”
沈砚接过竹简一一查看,笔迹清晰,数据详实。
他放下最后一卷,在案上铺开一张空白竹简,提笔蘸墨。
窗外暮色渐沉,几缕炊烟安稳升起,不再有断薪冒烟的焦糊味。
油灯跳了跳。
沈砚搁下笔,轻声道:“这个冬天,能熬过去了。”
随即起身踱至案前,抽出毛笔,写下一行字:明日巳时,召集各村拾柴队正副队长,议事厅议事。
笔尖悬停片刻,又添一句:带算盘,核工分,备盐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