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暗,沈砚刚合上最后一本铁器登记册,灶房方向传来窸窣响动。
二牛抱着半捆干柴从门外进来,胳膊被枯枝划出几道红痕,他顺手把柴往灶口一塞,火苗“呼”地窜起一尺高。
“这柴哪来的?”沈砚随口问。
“东坡李老根后山捡的,今早收了半车。”
二牛搓着手,“再过几天风大,树倒得更多,好拾。”
沈砚眉头一跳:“有人砍活树吗?”
“没人敢。”
二牛咧嘴,“您前些日子说了‘砍一棵活树,罚修十丈渠’,连小孩都知道不能碰青枝。”
沈砚没吭声,盯着那堆噼啪作响的柴火看了两息,忽然起身:“去把周主簿和林阿禾叫来,现在就来。”
---
周墨披着旧袄子踏进公堂时,手里还攥着半块冷饼。
林阿禾紧随其后,发梢沾着屋外初起的霜气。
“全县柴火存量,立刻查。”
沈砚开门见山,“县衙、各村、孤户、医铺,每一担都记清楚,天亮前我要看到总数。”
周墨皱眉:“这会儿连夜清点?不至于吧,冬天还没到。”
“等到了就晚了。”
沈砚指了指灶台,“现在日耗三倍于夏,库房存柴十二担,撑不过十天。你算算,十二村每户平均不到五担,老人独居的,有的一把火都生不起来。”
林阿禾低头翻册子:“北头村陈婆家只剩两把松针,西坪赵寡妇打算拆旧柜子烧……”
“那就不是穷,是险。”
沈砚打断,“人冻病了,药再灵也白搭。而且——”
他顿了顿,“谁要是为了取暖去砍活树,明年山洪冲田,水渠修得再好也是白费。”
周墨叹口气:“古有‘采薪供官’之例,不如征徭役上山伐木,官府统一分配,也算合规。”
“合规个屁。”
沈砚冷笑,“八山一田的地界,树根抓土,砍一片,春汛就能掀一层皮。我可不想明年带着你们重修水渠,还得给灾民发粮。”
林阿禾犹豫道:“可若不采……官民都挨冻,怕出事。”
“只准捡枯木。”
沈砚斩钉截铁,“死树、断枝、风折林段,能拾多少是多少。活树一根不动。”
他站起身,在案上摊开新安山形图,手指划过云雾岭南麓:“这里,去年秋风暴折了一片松林,焦木横七竖八,全是现成的柴。还有东涧口,雷劈了十几棵老杉,皮都空了,留着也是招虫。”
周墨还想说什么,沈砚已经提笔写下三条:
一、只取枯木,不伤青枝;
二、设三区:禁伐区(陡坡溪畔)、限采区(林缘倒木)、集中拾取区(风折林段);
三、成立拾柴队,每日上午集体进山,按片轮采,县衙供竹筐、粗布手套。
“你拟《枯木采集令》。”
沈砚把笔塞给林阿禾,“明早挂遍各村路口。加一句‘谁拾归谁,多拾多得’。再设‘互助柴队’,专帮孤老病弱户背柴入户。”
林阿禾提笔就写,手稳得不像从前。
---
第二天辰时刚过,沈砚带着周墨、二牛进了山。
才到云雾岭南坡,就听见上面吵嚷。
几个孩子抱着半枯的树枝往下跑,一个娃脚下一滑,差点滚下斜坡,幸亏被树根绊住。
沈砚脸色一沉,大步上前喝住人群。
“谁让你们砍这种树的?”
他一把夺过那孩子怀里的枝条,用力一掰,枝干韧性强,树皮泛绿,明显还没死透。
“这不是枯的?”孩子懵了。
沈砚转身走到旁边一棵遭雷击的老松前,抬脚踹了一下。
整根断干“咔”地倒下,木质焦黑酥脆,轻轻一捏就碎。
“这才是枯木。”
他扬声,“看清楚了,无叶、无芽、一折就断,或者心空皮裂的,才能拿。带绿皮、有嫩芽的,碰了就罚!”
他又指天边乌云:“还有三不准:不准毁鸟巢,不准夜间进深林,不准用斧头砍半死树!谁违令,柴没收,还要补修三天渠。”
人群静下来。
二牛立刻接话:“县令说了,组织‘拾柴队’,每天上午进山,按村子分片采。县衙发竹筐和手套,干一天记两个工分,还能换粗盐!”
“真的?”有人问。
“我二牛说话几时骗过人?”
二牛拍胸,“昨夜县令亲自批的条子,楚墨那边已经在编筐了!”
沈砚扫视一圈:“回去告诉各家,只许拾,不许砍。谁家老人缺柴,报村正,拾柴队上门送。但凡发现有人动活树,”他冷笑一声,“别怪我让他全家去渠底挖泥到开春。”
众人散去,脚步比来时整齐得多。
---
下午,拾柴队初步名单报上来。
二牛带的头,三十多个青壮报名,都是修过渠、领过麦种的实诚人。
沈砚在林边划出第一片采集区,用炭笔在岩壁上画了个大圈:“这片风折松林,归北头村。明天他们来,按人头分段,采完填表,县衙核验。”
周墨站在边上,默默看着那些标记区域,忽然开口:“你这法子……倒是比征徭役省事。”
“省事是其次。”
沈砚蹲下,扒拉开落叶,露出底下交错的树根,“你看这些根,像不像网?山土就靠它们兜着。砍一棵活树,等于剪一寸网眼。网破了,雨一冲,泥石流就来了。”
周墨没说话,弯腰摸了摸那些盘结的根须。
林阿禾在一旁记录口谕,笔尖沙沙作响。
“明天召集各村代表。”
沈砚站起身,拍掉手上的土,“分配片区,定轮采顺序。手套和筐今晚就得发下去,后天全面开拾。”
“是。”林阿禾应道。
“还有。”
沈砚看向二牛,“你带几个人,每天巡山一趟。看见砍活树的,当场截下,柴没收,人带回县衙。别讲情面。”
二牛咧嘴:“放心,我认得斧印。”
---
傍晚,队伍下山。
沈砚走在前头,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快到山脚时,他停下,回头望了一眼整片山脉。
“护住这座山,就是护住新安的命。”他低声说。
周墨默默点头。
林阿禾收起笔册,准备誊抄告示。
三人随着拾柴队残影缓步前行,身影渐融于冬雾。
二牛最后一个走出林子,回身看了看那片静默的山林,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副粗布手套,套在手上,用力握了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