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所见，未必为实。耳中所闻，亦可为虚。”
孙长老的声音缥缈不定，仿佛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剑心通明，方能照见真实。”
“第二绽·暗香浮动。”
话音刚落，那漫天“剑意雪花”突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若有若无、似兰似梅的奇异冷香，悄然弥漫在空气中。
韩尘鼻尖微动，忽然感到一丝极淡的杀机伴随着某缕香气，从自己脚下的影子里悄然升腾！
福至心灵！他想也不想，身体未动，手中青锋剑却以一个极其别扭的角度，反手向下，疾刺自己脚下的影子！
“叮！”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交击声！剑锋似乎刺中了某种无形之物！
下一刻，梅香骤浓！
孙长老的身影竟真的从韩尘影子旁边的虚空中浮现出来，傲雪剑的剑尖，正被韩尘这反手一剑恰好点中！
“妙哉！”
孙长老白眉飞扬，眼中赞赏之色更浓，“能识破‘暗香’之引，魂力感知果然敏锐。再接老夫第三绽·疏影横斜！”
他剑势再变，不再追求隐蔽与香气惑敌。
傲雪剑光华内敛，剑招陡然变得曲折迂回，剑光贴着冰冷的地面游走、折射、跳跃，轨迹如同雪地中老梅树盘根错节、横斜逸出的虬枝，看似缓慢，实则变化万千，难以预判，封死了韩尘下盘所有进退之路。
韩尘感到脚下空间仿佛被无数无形梅枝封锁，步步维艰。
他脑中飞快闪过《太虚衍道诀》中“观天之道，执天之行”的要义，又想起方才庞长老所说的“虚实”。他不再试图以巧破巧，去追逐那变幻莫测的“梅枝”剑光。
突然，他足下发力，身体猛地向上拔起，高高跃至半空！
然后头下脚上，如同鹞子翻身，从空中倒悬而下！
目光如电，不再看那些曲折的剑光，而是死死锁定下方因剑光游走、月光映照而产生的一处极其细微、稍纵即逝的光影交错最密集、气息也最凝实的节点！
就是那里！
青锋剑化作一道垂直落下的银色闪电，携着下坠之势与全身力量，人剑合一，决然刺下！
“铛——！！！”
一声远比之前响亮得多的金铁交鸣！
孙长老那如同老梅虬枝般曲折难测的剑势，竟被韩尘这从天而降、锁定核心的决绝一剑，硬生生钉在了原地！所有虚幻的枝影瞬间消散。
“好！好一个‘居高临下，直指核心’！”
孙长老抚掌赞叹，眼中异彩连连，“能破老夫‘寒梅三绽’，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他含笑收剑，退后两步，对那位一直冷眼旁观的紫衣美妇拱手道：“玲珑师妹，接下来，看你的了。”
无情剑圣玲珑，面无表情，缓步上前。
她每踏一步，周身散发出的寒意便浓重一分，那不是温度的降低，而是纯粹剑意的冰冷与决绝。
她腰间那柄银色软剑“无情”，如同苏醒的银蛇，自动弹射出鞘，落入她纤白如玉的掌心。
“本座剑道，无情。”
玲珑的声音比这峰顶的夜风更冷，“剑法‘无情七问’。韩尘，接我第一问——”
她手腕一振，那原本柔软如带的银色细剑，瞬间绷得笔直，剑身泛起金属冷光，毫无花哨，直刺韩尘眉心！
“何为剑？”
这一剑，简单，直接，快得超乎想象！
没有任何虚招，没有任何变化，就是将速度与精准催发到极致，带着一股漠视生死、斩断一切的冰冷意志！
韩尘心神剧震，这一剑的压迫感，与庞长老的狂暴、孙长老的灵巧截然不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冰冷锁定与漠然杀意！
他本能地横剑格挡，标准的防御姿势。
然而，就在青锋剑即将架住“无情”剑尖的刹那，那笔直的银色细剑，突然如同真正的灵蛇般，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柔软角度，毫无征兆地绕过了青锋剑的格挡，冰冷的剑尖，已然静静停在韩尘喉结前三寸之处，寒意刺肤。
“剑，是杀器。”
玲珑冷冷地吐出答案，手腕一收，软剑回缩，“第二问：为何执剑？”
话音未落，她手中软剑再次动了。
这一次，不再是极致的快与直，而是化作一片绵密如江南烟雨、却又冰冷刺骨的银色剑幕！
剑光细密如丝，层层叠叠，笼罩而来，并不追求一击致命，却带着一种消磨意志、侵蚀心神的无情意味。
韩尘只觉周遭空气都变得粘稠冰冷，心神仿佛也要被这无尽的冰冷剑雨冻结。
他挥剑格挡，脚步连退，每一步都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留下寸许深的清晰脚印，一连退出九步！
后背已抵住冰冷的山壁，退无可退！
冰冷的剑雨依旧无情洒落，仿佛要将他连同信念一起埋葬。
为何执剑？
赤焰山夺宝的艰险，断崖死战的惨烈，云汐云瑶重伤垂死的悲痛，对更强力量的渴望，对剑道巅峰的向往……无数画面与念头在韩尘被压迫到极致的心神中闪过。
蓦地，他想起初上万剑峰时，面对万千剑意的那份震撼与向往；想起得到《天衍剑诀》时，心中立下的誓言；想起这一路走来，剑陪伴他斩开的一切荆棘！
“我为守护而执剑！为问道而执剑！为心中不屈之念而执剑！！”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又猛然爆发的长啸，自韩尘胸腔中冲出！
濒临冻结的剑元骤然沸腾，“天衍剑诀”的煌煌剑意冲霄而起！青锋剑仿佛感应到主人澎湃的心意与战意，发出清越激昂如同龙吟般的颤鸣！
“天衍剑诀·天光初现！！”
不再是被动防御，而是悍然反击！
一道璀璨如破晓晨曦的剑光，自山壁前逆冲而起，竟将玲珑那绵密冰冷的无情剑雨，硬生生逼退了三尺！
剑光之中，带着一股初生般纯粹、却又坚定无比的意志！
玲珑冰冷的眼眸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如同冰湖投入石子，漾开细微涟漪。
她深深看了韩尘一眼，手中软剑攻势骤停，随即再次变幻。
“第三问：剑道尽头，是何物？”
这一次，她没有急于进攻。
手中“无情”软剑轻轻一抖，竟瞬间分化，化作成千上万道比发丝更细、几乎透明的银色剑丝！
这些剑丝并非杂乱无章，而是交织成一张笼罩方圆十丈、疏而不漏的恢弘天罗地网！
每一根剑丝都散发着切割神魂、斩断联系的冰冷道韵，缓缓收缩，仿佛要将网中的一切，包括空间、时间、乃至“存在”本身，都无情剥离、归为虚无。
韩尘感到自己与天地灵气的联系在减弱，与手中青锋剑的感应变得模糊，甚至连思维都似乎要在这“无情天网”下停滞。
这是超越招式技巧、直指大道本源的压迫！
危急关头，过往所学的精妙剑招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韩尘深吸一口气，竟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将青锋剑轻轻插在身旁地上。
然后，他以指代剑，就在这缓缓收缩的“无情天网”之中，不疾不徐地，划出了“天衍剑诀”最基础、却也最本质的起手式。
没有光华，没有声势，只有一股圆融自在、生生不息、仿佛蕴含天地至理的微弱道韵，自他指尖流淌而出。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那缓缓收缩、仿佛能切割万物的“无情天网”，在触及韩尘指尖散发出的那微弱道韵前三寸时，竟然如同冰雪遇到暖阳，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不是被击破，而是仿佛“认可”了，或者说是“融入”了，自行退去。
玲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冰冷的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动了一下。
她手腕一收，漫天剑丝消弭无形，“无情”软剑如同银色流水，悄无声息地滑回她腰间剑鞘。
她没有评价，只是侧过身，看向那位自始至终都未曾开口、只是静静观战的蓝袍布衣老者，微微躬身：“大师兄，该您了。”
任大长老——万剑峰资格最老、修为最深的大长老，终于动了。
他缓缓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如同一个真正的普通老人。
他没有取出任何剑器，只是将一直拢在袖中的、枯瘦如同老树根的右手，缓缓探出。
然后，就在韩尘的注视下，他只是并拢了食指与中指，对着虚空，轻轻一划。
没有剑光。
没有剑气。
甚至没有任何能量波动。
但就在他指尖划过的瞬间——
“嗡——！！！”
整座巍峨耸立、亘古长存的万剑峰，骤然发出了低沉而浩瀚的共鸣！仿佛沉睡了万古的神剑，于此刻苏醒！
韩尘震撼地看到，无数或明亮、或黯淡、或凌厉、或绵长、或炽热、或冰寒的剑光、剑意、剑气，从山峰的每一个角落，从悬崖绝壁，从古树根须，从岩石缝隙，甚至从流淌的云雾与呼啸的山风之中，升腾而起！
如同受到君王的召唤，万剑朝宗！
这些源自万剑峰无数岁月沉淀、历代剑修遗留的浩瀚剑意，并没有攻击性。
而是在任长老那看似普通的一指牵引下，于他指尖前方，汇聚成了一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璀璨夺目的“剑意光河”！
这光河之中，韩尘清晰地感受到了庞长老“奔雷剑道”的狂暴刚正与虚实相生；感受到了孙长老“寒梅剑意”的孤高灵巧与暗香袭人；感受到了玲珑长老“无情剑道”的冰冷决绝与直指本心；更感受到了无数其他或熟悉、或陌生，但都无比精纯强大的剑道意境！
它们并非简单混杂，而是在一种至高无上的统御意志下，和谐共存，奔流不息，演绎着剑道的万千可能，最终又隐隐指向某个共同的、玄之又玄的源头——那便是“剑”之本身，“道”之真意！
任长老指尖轻引，那条汇聚了万剑峰无尽剑意的璀璨光河，便朝着韩尘缓缓流淌而来。
没有压迫感，没有杀伤力。
在光河临身的刹那，韩尘福至心灵，瞬间明悟——这不是考验，不是杀招，而是馈赠！
是眼前这四位站在剑道巅峰的长者，以他们各自的方式“指点”过后，最终由大长老亲自出手，给予他的一场关于“剑道”的醍醐灌顶！
是将万剑峰的部分精华，直接呈现在他面前，任由他感受、体悟、吸收！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彻底放开了身心的一切防御与戒备，甚至主动敞开了识海。
“轰——！！”
剑意光河温柔却无可阻挡地“流”过了韩尘的身体。
刹那间，庞长老那雷霆淬炼般的刚猛意志，孙长老那寒梅傲雪般的灵秀道韵，玲珑长老那斩断万情的冰冷剑心……以及光河中蕴含的其他无数精妙剑意，如同最清晰的烙印，深深地刻入了他的四肢百骸、经脉骨髓、乃至灵魂深处！
他仿佛亲身体验了无数种不同的剑道之路，感受到了它们的辉煌、它们的艰难、它们的执着。
更有一股宏大、苍茫、包容却又至高无上的剑道真意，如同种子，悄然埋入他的道基之中。
那是“万剑归宗”的雏形，是统御万千剑道的可能。
光河缓缓流尽，最终消散于夜空，如同从未出现。
峰顶恢复了清冷与寂静。月光依旧，山风依旧。
而那四位剑道圣者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消失无踪，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夜风之中，只余下一道苍老却平和、仿佛直接响在心底的传音：
“剑道无涯，唯心不易。山高路远，好自为之。”
韩尘独自立于峰顶，对着四位长老消失的虚空，以及万剑峰的茫茫云海，郑重其事地、深深地拜了三拜。
当他直起身时，目光扫过方才站立之处旁边的青石地面。
只见光滑如镜的石面上，不知被何人，以凌厉无匹却又蕴含道韵的剑气，刻下了四行铁画银钩的小字：
“奔雷淬其形，
寒梅炼其神，
无情问其心，
万剑归一真。”
月光洒落，字迹生辉，仿佛凝聚了今夜这场非凡“指点”的全部精髓。
韩尘默默将这二十个字记于心中。
腰间青锋剑，似乎感应到他心潮的澎湃与明悟，发出一阵阵清越而欢快的颤鸣，剑吟声在孤峰之巅悠悠回荡，久久不绝。
今夜之后，他的剑道前路，仿佛被一盏明灯照亮，虽依旧漫长艰险，但方向，已然清晰无比。
而这份来自万剑峰最深沉底蕴的馈赠，也将成为他未来闯荡域外秘境、面对万千强敌时，最坚实的根基与底气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