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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农寺试种海东新稻种取得初步成功的振奋消息,如同在干燥的柴堆中投入了一颗炽热的火种,瞬间点燃了李斯心中那份从未真正熄灭的、对躬行实践与验证真知的深切渴望。尽管司农寺的试验田规模更大、管理更为专业、数据记录也更为系统严谨,但李斯凭借其多年为政的丰富经验和对基层的深刻了解,敏锐地意识到,官方的试验田,其耕作条件、管理精细度、土壤微环境乃至小气候,与真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农家所面对的实际田亩,终究存在着难以忽视的差异。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他,要亲自在这片他已然熟悉、并视为最终归宿的乡野土地上,进行一场完全基于民间视角的、“李斯试种于田亩”的补充性实践探索。这不仅是为了从另一个维度验证海东稻种的优良特性,更是一种将朝廷推广的先进农业技术,与地方具体水土、农时、人力条件相结合,探寻其真正落地生根可能性的宝贵尝试。

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便迅速在他脑海中变得清晰、坚定,并转化为实际行动。他立刻通过仍保持联系的郡丞(地方行政长官)这条线,以私人身份,向司农寺递交了一份措辞极为恳切、理由充分详实的正式文书。在文中,他谦逊地表明自己虽已致仕归隐,但仍心系农桑,听闻海东新稻种颇具潜力,恳请司农寺能破例赐予少量稻种,允许他在其归隐之地的普通田亩中进行民间适应性的试种。他郑重承诺,将严格按照农时,以最贴近普通农户的方式进行管理,并详细、客观地记录整个种植过程中的所有关键数据、遇到的问题以及最终收成,形成详尽的报告,上报朝廷,为司农寺的全面推广决策提供来自最基层的、第一手的参考依据。他的特殊身份(前丞相)、过往在农政方面的功绩,加上其请求本身具有的合理性与重要补充价值,使得这份文书很快便得到了司农寺高层的重视和批准。在一个春寒料峭、晨露未曦的清晨,一小袋用上等湖绸仔细包裹、数量极为有限(不足一升)却意义非凡的珍贵稻种,由郡府派出的专人,快马加鞭,郑重地护送到了李斯那位于乡野的简朴茅舍。

当老仆将那个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万千农户希望的小包裹呈到李斯面前时,这位曾经执掌帝国权柄、历经无数风云变幻的老人,伸出那双布满老年斑、曾批阅过无数军国奏章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袋种子入手微沉,他竟感到手心有些微微的潮湿,仿佛能透过那层丝绸,清晰地感受到其中那些微小生命所蕴含的、足以改变未来的磅礴力量与沉重责任。他没有丝毫耽搁,甚至等不及完全驱散早春的寒意,便立刻开始了试种的筹备工作。

选址,是实践的第一步,也是体现其务实思路的关键。 李斯没有选择自家院落旁那小块土质肥沃、灌溉便利、被他精心侍弄的菜畦——那样的条件过于优越,不具备普遍代表性。他的目光,落在了村外不远处,一块面积约一亩、相对平整但土质只能算中上、并非最优,且灌溉条件仅能依靠一条水量不算丰沛的溪流、需要人工引水的普通田地上。这块地,无论是土壤肥力、水源保障还是日常管理的便利性,都更接近当地普通自耕农所拥有的田亩条件。在这里试种成功,其结论将更具说服力和推广价值。选定田地后,他亲自带着家中那位忠心耿耿的老仆,以及临时雇请的两名熟悉农事的短工,挽起袖子,下到田里,清理田间的碎石、顽固的杂草根茎,进行深度翻耕,曝晒土壤,并按照本地老农的经验,施用了足量的、由畜粪和草木灰混合沤制的底肥,为种子的萌发创造尽可能好的基础环境。

播种的那一天,天色湛蓝,春风和煦,但仍带着几分料峭的寒意。 李斯早早起身,换上了一套半旧的、便于劳作的粗布短褐,腰间系着布带,脚蹬草鞋,完全是一副准备下地干活的老农打扮。他亲自捧着那袋珍贵的稻种,来到田头。他没有将播种这道最关键的开端工序完全交给雇工,而是坚持要亲手参与,仿佛要通过这种直接的接触,将他的期盼与决心传递给每一粒种子。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湖绸包裹,将那金灿灿、颗粒饱满、形状比本地稻种略显细长的新稻种,呈现在清晨的阳光下和众人面前。早已闻讯赶来的左邻右舍、村中老农们,好奇地围在田埂上,伸长了脖子张望,议论纷纷。他们早已风闻这位归隐的老丞相从京城弄来了“仙种”,都想亲眼看看这稀罕物什。

李斯面对乡邻,神色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他提高声音,清晰地说道:“诸位乡邻,此乃司农寺新近引入的海东稻种,据说耐得春寒、扛得住伏旱,产量也比我们本地的稻种要高出不少。”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务实,“然而,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海东的稻种,是否果真如传闻所说那般神奇?又能否适应我们这方水土的风水气候?这一切,都还需要我们亲手在这田亩间试过,才能知道分晓。今日播种,便是一个开始,望诸位乡邻一同见证。”

说罢,他挽起袖子,露出略显瘦削却筋骨结实的手臂,按照司农寺文书上指导的、略高于本地常规的播种密度,用手抓起一把稻种,弯下腰,以一种异常专注、甚至带着几分虔诚的姿态,将种子均匀地、小心翼翼地撒入已经灌好水、整理得平整如镜的秧田泥水之中。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缓慢,力求每一把种子都能落在合适的位置。那一刻,他仿佛不是在从事简单的农活,而是在进行一项庄严而神圣的仪式。每一粒金黄的种子划出优美的弧线,落入泛着波光的泥水时发出的细微“噗噗”声,在他听来,都如同战场上的战鼓擂响,宣告着一场关乎国计民生、探索富民之路的重要实践,正式在这最朴素的乡野田亩间拉开了序幕。

接下来的日子,李斯的生活重心,几乎完全倾斜到了这一亩见方的试验田上。 他仿佛彻底褪去了前帝国丞相的光环,回归到了一个事必躬亲、精益求精的“老农”身份。每日天刚蒙蒙亮,他便已起身,第一件事就是踱步到田边,俯下身仔细察看秧苗破土的情况,记录下清晨的气温和水温变化。当一场突如其来的、远超往年的“倒春寒”袭击乡里,夜间田埂边结起薄薄冰凌时,他忧心如焚,天不亮就提着灯笼赶到田边,借着微光,看到大部分嫩绿的秧苗虽然被冻得有些发蔫,却依旧顽强地挺立在冰冷的水中,只有田边最外侧、毫无遮挡的少数秧苗出现了明显的冻伤痕迹,他悬了一夜的心才稍稍放下,对司农寺所说的“耐寒”特性,有了第一次最直观、最深刻的切身体会。

他像呵护婴儿般精心管理着田里的水位,既不过深淹没娇嫩的幼苗基部导致缺氧,也不过浅使根部暴露在阳光下受旱。在夏季那段短暂的、雨水稀少的伏旱期,他更是有意进行了“抗旱”测试,刻意减少了对此田的灌溉次数和水量,模拟普通农户在缺水时可能面临的困境。他看到试验田田埂旁的野草都已经被晒得打蔫、卷叶,但试验田里的海东稻,虽然生长速度肉眼可见地放缓了些,叶片也不如旁边水肥充足的稻田那般墨绿油亮,却依旧顽强地保持着基本的绿色和舒展姿态,显示出其内在的强大生命力和耐旱能力。他详细地在自制的竹简上记录下每一次浇水的时间、大致水量,以及稻株在不同水分条件下的具体反应,字迹工整,一丝不苟。

他还不厌其烦地、放下身段,虚心向本村几位种了一辈子地、经验极其丰富的老农请教。他请他们来看海东稻的长势,与旁边田里本地稻种进行对比,听取他们的直观感受和经验判断。老农们起初对这位“大官”种地还将信将疑,但随着稻苗一天天茁壮成长,分蘖增多,茎秆明显比本地稻粗壮,尤其是到了抽穗期,看到那稻穗明显更长、更密、颗粒也更饱满时,他们眼神中的好奇与怀疑,逐渐被惊讶和信服所取代,进而转为对秋收时那可能远超往常的产量的热切期待。

“李斯试种于田亩”,这远不止是一次简单的农业对比试验,更是他晚年“知行合一”、“经世致用”理念最生动、最彻底的延续与实践。他用自己的亲身劳作和细致观察,搭建起了一座连接庙堂之高(司农寺的先进技术)与江湖之远(民间实际生产)的坚实桥梁。当金秋的艳阳再次洒满这片充满希望的田野,和煦的秋风吹过,试验田里,那沉甸甸、金灿灿、压弯了腰的稻穗,与旁边田地里本地稻种那相对稀疏短小的稻穗,形成了极其鲜明而震撼的对比。丰收在即,最终的答案,即将在这最真实、最朴素的田亩间,由土地和汗水共同书写、揭晓。这不仅关乎一亩田的产量,更关乎一种新可能性的验证,以及李斯内心那份通过实践寻求真知、造福桑梓的夙愿的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