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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扶苏的轻车简从,如同春日里一阵温润而和煦的暖风,悄然拂过李斯那坐落于山野溪畔、与世隔绝的宁静茅舍。没有卤簿仪仗的煊赫,没有前呼后拥的喧嚣,只有几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和少数身着便服、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贴身侍卫,彰显着来者身份的不凡,却又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对这片田园安宁的惊扰。

短暂的、充满家常温情的寒暄过后(扶苏关切地询问了李斯夫妇的身体状况、乡居生活的细节,李斯则恭敬地汇报了田亩收成、孙辈近况),侍者奉上由老妻亲手采摘、焙制的山野粗茶,茶香袅袅中,茅舍内的气氛温馨而祥和。然而,话题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也是自然而然地,回归到了横亘于这对特殊君臣之间,那最深刻、最无法割舍的联结——天下,与治国。只是,这一次的“论天下”,发生在这间弥漫着泥土与草木清香的乡野茅舍之中,其氛围、视角与心境,与过去在那庄严肃穆、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咸阳宫深殿之中相比,已然有了云泥之别,判若两个世界。

话题是由年轻的皇帝扶苏主动引出的,但他并非以九五之尊下达谕旨的姿态,而是带着一种真诚的、近乎弟子向师长求索般的口吻。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陈设简陋到了极致,却处处充满了生活气息与温情的屋舍——粗糙的泥土地面,原木打造的简单家具,墙壁上悬挂的几束金黄的谷穗和火红的辣椒,窗台上晾晒的草药,以及空气中混合着的淡淡茶香、墨香和阳光的味道……这一切,都与他自幼习以为常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宫阙,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

“仲父,”扶苏将目光收回,落在对面安坐的李斯身上,语气诚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谦逊,“您卸下重担,隐居于此方外之地,远避朝堂纷扰,日观天地草木之荣枯,夜听鸡鸣犬吠之安宁,于这治国理政之大道,可曾……有了一些与往昔在朝时,不同的、新的感悟与见解?”

李斯闻言,并未立即回答。他布满老年斑、却依旧稳定的手,缓缓端起面前那只粗陶烧制、甚至有些歪斜的茶杯,凑到唇边,轻轻呷了一口微带苦涩、却回味甘醇的山野粗茶,目光随之悠悠地投向窗外那片在深秋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悦耳声响的茂密竹林,仿佛在借此片刻的宁静,细细地组织着脑海中的万千思绪,又仿佛是在用心感受这山野间流动的自然之气,与那宏大而抽象的治国平天下之道之间,某种玄妙而内在的深刻联系。

片刻的沉默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而沉静,如同山间潺潺的溪流,不疾不徐:

“陛下此问,切中肯綮,令老臣不禁想起一个或许不甚恰当,却颇为直观的比喻。”李斯的目光依旧带着些许悠远,仿佛在回忆过往,“昔年老臣在咸阳,辅佐先帝,日理万机,观天下大势,便如同终日仰观悬挂于麒麟殿正中的那幅巨大的、以精丝织就的疆域全图。其上,山川河流,郡县城池,关隘要道,皆以朱砂、石青等彩料精确标注,线条分明,疆界清晰,可谓一目了然。彼时,臣等所思所虑,多为如何在这图卷之上调兵遣将、布防设卡;如何计算各郡县粮赋多寡、征发转运;如何平衡朝中各方势力、制衡权术;如何将一道道严密的法令推行至图上的每一个角落。一切谋划,皆在这方寸图卷与堆积如山的文书律令之间。此等视角,虽格局宏大,统御万方,然终究难免……失之于‘器’与‘术’的层面,犹如匠人持尺规,精于计算营造,却或略了宅院与天地自然和谐共生之本。”

他微微一顿,将目光从窗外收回,重新落在这位年轻而好学的皇帝脸上,眼神变得愈发澄澈而深邃,继续说道:“而如今,老臣辞官归隐,栖身于这山野之间,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所见所感之天下,已非殿中那幅精密的图卷。这天下,乃是春日里农人弯腰播种时额角滴落的汗珠,是夏日炎炎下田间辛勤的耕耘与除虫,是秋日阳光下那沉甸甸、金灿灿的收获与喜悦;乃是左邻右舍因谁家屋顶漏雨而合力修补的互助,是村社长老依据古礼乡约调解纠纷的自治,是寻常百姓家中有嫁娶之喜、丧葬之悲时最真实的喜怒哀乐;乃是这天时之寒暑交替、风雨晴晦对收成的直接影响,是脚下土地之肥沃贫瘠所决定的生计艰难与富足,是万千黎民百姓面对官府政令时,那最朴实也最根本的人心向背。此方为天下之‘本’,万物运作之‘道’啊。”

扶苏听得入了神,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手中的茶杯忘了放下,眼神中闪烁着思索与领悟的光芒。他敏锐地感觉到,仲父此刻所言,已然超越了具体某项政策的利弊得失,而是触及了一种更为根本的、关乎帝国治理最深层哲学基础的思考,是一种从“如何去做”到“为何如此做”以及“终极目标为何”的升华。

“陛下登基以来,洞察时弊,力排众议,推行新政,主旨在于与民休息,藏富于民,此乃真正抓住了治国之根本,老臣深感欣慰。”李斯的语气带着赞许,也带着长辈的殷切期望,“然则,陛下需知,‘休’并非全然放任,无所作为;‘息’亦非停滞不前,固步自封。恰如老朽平日照料这院中几分菜畦,需严格依循四时之序序,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皆有定数,不可因心急而揠苗助长,亦不可因懈怠而任其荒芜,沦为荆棘之地。何时播种,何时引水施肥,何时除草间苗,皆需用心观察天时变化,体会土地肥瘠,洞察作物习性,顺势而为。治国之道,何其相似乃尔。朝廷所制定之律令法规,便如同这田间规划整齐的篱笆与疏通顺畅的水道,不可或缺,其主旨在于定分止争,导人向善,维系秩序,而非以繁文缛节、严刑峻法为能事,反伤了土地的元气(民力)。官吏之选任考核,便如同择选善于耕作的老农,不仅需要其精通农事(谙熟律法政事),更需考察其是否怀有仁爱之心,懂得珍惜地方(体恤民力),如此方能实现长治久安,而非竭泽而渔。”

他将治国这等宏大议题,比作最寻常不过的农耕之事,深入浅出,娓娓道来,听得扶苏频频点头,心中许多在朝堂上面临的具体困扰,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某种根源性的解释。这与过去李斯在咸阳宫议事时,那种引经据典、逻辑严密、强调法家术势、充满锋芒与决断力的论政风格,已然大相径庭,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锐气,却多了几分历经沧桑后的圆融通透与对自然规律的深刻敬畏。

“再者,”李斯抬起手,指向窗外那条依偎着茅舍、终日潺潺不息、清澈见底的溪流,“请陛下静观此溪。它遇巨石阻挡则蜿蜒绕行,遇低洼之处则暂蓄为潭,看似柔弱无力,随形而变,不与万物争,然假以时日,却终能奔流到海,成就其浩荡。故古圣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又云:‘民犹水也,君犹舟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便是国家之水啊。过去,先帝与老臣等,身处列国纷争、天下板荡之世,首要之务在于‘导水’,乃至‘堵水’,需以强大的力量将万川归流,纳入统一的河道,削平险滩,筑起高堤,方能成就四海一统之伟业。此乃时势使然,不得不为,亦功不可没。然如今天下已定,海内承平,陛下当思如何‘顺水’,重在疏通河道,清除淤泥暗礁,使其能够顺应地势,自然流淌,从而生机勃勃,滋养两岸。陛下推行轻徭薄赋,让利于民,便是‘顺’其休养生息之性;陛下鼓励广开言路,倾听民间疾苦,便是‘顺’其表达诉求之愿;陛下大兴文教,化民成俗,便是‘顺’其向往教化、追求美好生活之心。顺其本性而加以引导,则水自安流,波澜不兴,国家自然安定祥和。”

这番更为深入的“水喻”,如同醍醐灌顶,更是让扶苏有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之感。他意识到,仲父归隐山林之后,并非如同外界猜测的那般彻底放下了天下事,恰恰相反,他是将思考提升到了一个更为宏大、更为本质的形而上的层面,是从具体的“如何治理”的技术层面,转向了对“为何治理”的终极目的以及“治理的至高境界应是何种状态”的根本性探索。

李斯也并未完全回避现实问题。他谈到了偶尔从过往商旅和乡邻闲谈中,听到的关于新政在基层落实时的一些细微反馈。例如,某些偏远郡县在执行减免赋税的诏令时,底层胥吏可能仍有阳奉阴违、巧立名目进行盘剥的现象;又如,朝廷大力倡导兴办地方官学(学宫),但在一些贫瘠之地,可能因师资、经费匮乏而尚有名无实,难以为寒门子弟提供真正的上升通道;再如,科举取士虽开了进身之阶,但真正毫无背景的寒门学子,在求学、赶考途中依然面临诸多难以想象的现实困难。他陈述这些现象时,语气平静,并非指责某项政策或某个官员,而是如同一位老农在述说田间某些秧苗长势不佳的可能原因,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陛下,制度之设计,如同建造这屋舍的梁架结构,图纸画得再精妙,终需一砖一瓦落到实处。往往最细微、最不引人注目之处,最能检验政策的真实成效,也最能赢得民心,或……悄然失去民心。此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之理。”

这场在乡野茅舍之中进行的“论天下”,没有具体的政策辩论,没有尖锐的派系抨击,更没有君臣奏对的紧张氛围。有的,只是一位卸下重担、归于平淡的退隐长者,基于其毕生波澜壮阔的政治经验,结合对自然万物运行规律的重新观察与静思,所发出的关于治国平天下根本之“道”的深沉感悟与智慧结晶。它像一股清澈甘洌的山泉,悄然流入扶苏因日常繁重政务而难免有些纷扰与焦虑的心田,洗涤尘埃,让他得以暂时跳出具体事务的桎梏,从更高、更远、也更接近本源的角度,来重新审视和思考自己肩上所承载的帝国重任,以及未来前行的方向。

夕阳的金色余晖,透过糊着桑皮纸的简陋窗棂,温柔地洒入茅舍,将一坐一立的君臣二人身影拉得长长的,清晰地投射在平整的土坯墙壁上。一为年轻有为、心怀天下的仁君,一为历尽沧桑、洞明世事的退隐老臣,亦师亦友,在这最不可能议论朝政的乡野茅舍之中,进行着一次看似闲谈、却可能对庞大帝国的未来走向产生深远影响的、平静而深刻的思想交流。空气中弥漫着茶的微涩与清香,也弥漫着一种超越君臣名分的、基于共同理想与智慧的默契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