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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光悄然流转,幼帝心中对李斯那份宛如对祖父般的天然亲近,日益发酵、沉淀,最终化作了一种近乎全然的依赖与信任。这份情感,早已超越了单纯的情感依恋,更深切地融入了他对朝政运作、对这个庞大帝国治理方式的认知根基之中。在他稚嫩的心灵世界里,“仲父”李斯,已然成为了“正确”、“可靠”与“无所不能”的代名词。

这种依赖与信任,最为直观的体现,无疑是在每日例行的政务处理之中。依照祖制礼法,纵使皇帝冲龄即位,诸多重要的诏书颁布、官员任免乃至国策定夺,仍需以皇帝的名义颁行天下。起初,李斯尚会择取一些相对简易或并非至关紧要的政务,来到幼帝面前,耐心剖析其中的利害得失,试图引导这位小陛下学习如何权衡、决断。然而,幼帝的反应大抵如是:他睁着一双乌黑澄澈的眸子,极为认真地听李斯讲解完毕,随后便会毫不犹疑地开口:“仲父认为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吧。”或者,更简练地答道:“朕听仲父的。”

初始阶段,李斯以为这不过是孩童天性畏难,或是对朝政复杂性尚未有深刻体认的本能回避。他曾尝试鼓励幼帝独立思考:“陛下,此事关乎黎民生计\/边境安危\/官吏考核,需陛下慎思明辨。老臣虽可建言,然最终圣意裁断,仍需陛下宸衷独运。”

幼帝却往往会微微偏过头,用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气回应:“可是,仲父懂得比朕多出千倍万倍呀。先帝在时,便常言朝廷大事多倚重仲父。仲父定然会为朕、为我大秦,择定那最上佳的法子。”他的目光纯净而坦荡,内里没有丝毫的试探或矫饰,唯有赤诚一片的全然信赖。

一日,某郡郡守八百里加急呈上奏章,禀报辖内因夏季连降暴雨,致使河堤出现数处险情,恳请朝廷速拨专款,并紧急征调民夫加固堤防,以防水患。李斯将奏报内容简化提炼后,细细说与幼帝知晓,并详陈了数条应对之策,诸如拨款数额、征发民夫多寡等不同方案,供其抉择。幼帝听罢,注意力却并未停留在那些枯燥的数字之上,而是仰起小脸,关切地问道:“仲父,那处的百姓可会有危险?他们的田亩与屋舍,会被洪水淹没吗吗?”待李斯温和保证“若处置及时得当,便可保无虞”后,他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即抬起小手,带着孩童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认真神态,决然道:“那便请仲父速速去办!定要确保百姓平安才好!可要朕用印?朕这便用印!”说着,便欲起身去取案几上那方沉甸甸的皇帝玺印。

望着幼帝那急切而真挚的模样,李斯心中可谓百味杂陈。他既为小皇帝流露出的仁悯之心感到些许欣慰,同时,也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所携来的千钧重压。这份信任,使得他能够在很大程度上不受掣肘地推行方略,稳定朝廷大局;但另一方面,他亦深明,这份信任根基何其脆弱——它构筑于幼帝的年少与单纯之上,待其日渐长成,见识日广,心念易变,或受宵小谗言所惑,今日这绝对的信赖,转瞬便可化为明日滔天的怒火与极致的猜忌。

故此,李斯在处理军政要务时,越发如履薄冰,谨小慎微。他虽手握实权,但在程式规制上,始终坚持所有重大决策,最终必经幼帝御览后用印认可。每逢向幼帝禀报政事,他必力求条分缕析,理据充分,即便心知小陛下多半难以尽解其中深意,也要将利弊得失剖析明白,竭力营造出一种“君臣共商国是”的景象。他尤其避免予人独断专行之感,特别是在那些可能引发朝臣非议的决策上,他会更加注重引导幼帝领悟其必要性,有时甚至刻意拟出一二有明显疏漏的方案作为陪衬,让幼帝在“自主选择”间,自然而然地倾向并认可他的主张。

这份深厚的依赖与信任,早已浸润到幼帝日常起居与读书修身的方方面面。他已习惯了每日清晨向太后问安之后,便径直前往李斯处理政务的偏殿“点卯”。有时是聆听仲父讲授经史典籍、治国之道;有时则只是安静地待在殿内一隅,自己看书习字。仿佛只要待在李斯身侧,那股由渊博学识与沉稳气度所带来的安全感,便能驱散身处深宫的孤寂与茫然。无论是读书遇到难解的章句,还是宫中人际往来生出的小小困扰,他第一个想要倾诉和求助的对象,必定是“仲父”。久而久之,李斯那间堆满竹简、墨香萦绕的书房,几乎成了幼帝在宏伟而略显清冷的咸阳宫中,除却自己寝宫之外,最常驻足、也最觉安心惬意的所在。

李斯一方面享受着这份依赖与信任所带来的施政便利与近似天伦的温情,另一方面,却无时无刻不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这微妙平衡。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此刻所扮演的角色,是何其复杂——集严父的期望、慈祖的怜爱、帝师的引导、权臣的实操于一体。他必须善用这段宝贵的、稍纵即逝的“绝对信任期”,不仅要竭力稳住大秦这艘巨轮的航向,更要尽可能多地将正确的治国理念、有效的施政方略,尤其是对权力应有的那份敬畏之心,深深镌刻在幼帝逐渐成长的心灵中。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下这看似坚不可摧的依赖与信任,终将随着幼帝的年岁渐长而面临严峻考验。而在那不可避免的一天来临之前,他所能做的,便是倾尽全力,为这个庞大帝国的未来安稳,也为自己身后的千秋功过,铺垫下尽可能坚实稳固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