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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登基大典的庄严余韵尚未完全散去,咸阳宫阙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祭祀天地、告慰祖庙时焚烧的香烛气息。就在这新旧交替的微妙时刻,一则更具震撼性、也更富含政治意味的诏令,由宫中尚书郎郑重誊写于简牍,加盖皇帝信玺,再次从咸阳宫深处发出,通过严密的驿传系统,迅速传遍了朝野上下,引起了巨大的波澜——年幼的皇帝陛下,竟下诏尊丞相李斯为“仲父”!

“仲父”二字,笔力千钧,非同小可。它不仅在日常人伦中意指仅次于父亲的叔父,更在悠久的政治传统中被赋予了特殊而沉重的含义。朝堂上的耆老旧臣们,记忆不由得被拉回到风云激荡的过往:昔日,齐桓公尊贤相管仲为仲父,言听计从,遂有“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赫赫霸业。而这“仲父”之称,在秦国近世的历史上,更曾留下过浓墨重彩而又令人唏嘘的一笔——当年的文信侯吕不韦,便是在庄襄王托孤、今上(指秦始皇)冲龄即位之时,被尊为仲父,权倾朝野,总摄国政。其始也尊荣无极,其终也身败名裂。这段往事,如同殿宇角落里的暗影,虽不常提及,却无人能够真正忘怀。

如今,新帝效法故事,尊当朝丞相李斯为仲父,这其中的象征意义和政治分量,足以让每一位明眼人心头震撼,暗自权衡朝局未来的走向。

这道石破天惊的诏令,并非出自李斯本人的主动请愿。甚至,当此议初起,在几位核心重臣间隐秘流传时,李斯闻之,内心瞬间充满了本能的警惕和深沉的权衡。他博通古今,岂能不知“仲父”之名虽是为人臣者所能企及的尊荣极致,却也如同一口烧红的鼎镬,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重蹈吕不韦的覆辙。这顶桂冠,无疑是一柄锋利的双刃剑。

然而,经过与手握重兵的大将军蒙恬,以及冯去疾、冯劫等几位核心顾命大臣的数次秘密商议与利弊剖析,李斯那原本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动,最终决定接受这份足以将他推上权力之巅的尊荣。促使他做出这一抉择的,是出于对帝国平稳过渡的深远考量:

其一,在于稳定人心,彰显新朝格局。先帝骤然驾崩,少主幼冲,帝国巨轮的航向,全然系于几位顾命大臣之身,而李斯作为百官之首的丞相,更是重中之重。赐予其“仲父”的尊号,是向天下臣民、向朝堂内外释放一个无比清晰的信号:皇室对顾命大臣,尤其是对丞相李斯,抱有绝对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此举可有力地安抚因权力顶峰交替而难免浮动的人心,将各方势力凝聚在新帝的旗帜之下,共度时艰。

其二,意在强化执政的合法性与道义基础。“仲父”之称,巧妙地糅合了君臣大义与拟制亲情,带有浓厚的“家国一体”色彩。这便在法理赋予的“顾命”职责之外,为李斯总揽朝政、裁决机务,披上了一层更具温情、更易为人情所接受的外衣。使其权力行使,不仅仅是基于冷冰冰的法度授权,更增添了“抚孤佐政”、“匡扶幼主”的道义正当性,从而能够有效减少可能出现的“权臣欺主”之类的流言与指责。

其三,旨在平衡朝廷内部的权力格局。大将军蒙恬坐拥重兵,威震北疆,在军中和朝野享有崇高声望。尊李斯为仲父,便在文官体系内部,无可争议地确立了李斯至高无上的领袖地位,使其在与蒙恬“文武共治”的权力结构中,拥有了更为稳固的根基和更重的筹码。这有助于明确权力界限,避免因权责模糊而导致的无谓内耗,形成较为稳定的制衡局面。

诏令正式颁布之日,咸阳城内万人空巷。丞相府前更是车水马龙,冠盖云集,自九卿以下,各级官员皆备厚礼,纷纷前来道贺。府门庭若市,喧嚣终日不绝。是日,李斯身着御赐的玄色蟒袍(袍服上蟒纹翻涌,仅次于天子的龙袍,乃是人臣极致的尊荣),容色庄重,于正厅之中坦然接受了百官依序的拜谒恭贺,府中一派煊赫气象。

翌日大朝,章台宫上,气氛尤为肃穆。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年幼的皇帝在御座之上,依礼制,以清亮的童音郑重称呼李斯为“仲父”,并赐座于御榻之侧,礼遇之隆,旷古罕有。

然而,置身于这万丈荣光之中,李斯的心却清醒得如同浸在寒冰之中。他深刻地认识到,这“仲父”的尊号,既是将他推向名望顶峰的荣耀阶梯,更是一副千斤重担,一处聚光灯下的危局。他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言慎行,更加宵衣旰食,更加克己奉公,将自己的一切行为都置于忠君为国的绝对标准之下。任何一丝一毫的差池,任何一点私心的流露,都可能让这顶尊贵的冠冕瞬间化作催命的符咒。因此,在跪拜谢恩之时,他言辞恳切,几乎声泪俱下地表示:“老臣德薄才疏,蒙先帝简拔于微末,今又得陛下如此天地厚恩,诚惶诚恐,唯有竭尽驽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或可报先帝知遇与陛下信任于万一!”

尊李斯为仲父,这一深思熟虑后的重大政治举措,如同在帝国微妙的政治天平上,投下了一颗决定性的、重量无比的砝码。它极大地巩固和提升了李斯个人的权威与执政地位,使其权力基础更为坚实。从此,由丞相府发出的每一道政令,都将不仅带着帝国最高行政长官的印信,更将蕴含着“皇帝仲父”这一特殊身份的威严,以期畅通无阻地通行于这个庞大的帝国。帝国的航船,在“仲父”李斯的指引下,驶入了一段新的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