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咸阳，蝉鸣聒噪，搅动着宫苑间沉闷的空气。然而，在皇帝扶苏养病的甘泉宫内，却弥漫着一种与季节不符的、小心翼翼的宁静。自月前那场因积劳与旧疾共同引发的咳血晕厥后，扶苏便一直在此静养，朝政暂由太子监国，李斯总摄。
宫室内，药香袅袅，混杂着冰鉴散发出的丝丝凉意。御榻之上，扶苏半倚着软枕，原本苍白如纸的脸色，如今终于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活人的血色。他胸口那撕心裂肺的灼痛感和令人窒息的憋闷感，在太医令和那位来自齐地的针砭医者连日来的精心调治下，稍有缓解。剧烈咳嗽的次数减少了，虽然每一次咳嗽依然会牵扯得他浑身虚汗淋漓，但至少不再带出那惊心动魄的血丝。
这病体的稍许好转，对于整个帝国而言，不啻于阴霾中透出的一缕微光。
一直守候在宫外的李斯，在得到太医令谨慎而克制的禀报后，紧绷了数日的心弦，才稍微松弛了分毫。他立即入宫探视，脚步虽依旧沉稳，但细看之下，却比平日急促了几分。
进入内殿，李斯放缓脚步，趋行至榻前数步远处，恭敬地躬身行礼：“陛下圣体安康，臣李斯问安。”
扶苏微微侧过头，目光有些涣散，但看到李斯的身影，还是努力凝聚起一丝精神，声音微弱而沙哑：“丞相…免礼…近前说话。”
李斯依言上前，在宦官搬来的绣墩上小心坐下，仔细端详着扶苏的面容。那曾经温润如玉、充满仁厚光辉的脸庞，如今消瘦脱形，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眸子，在看到他时，还保留着熟悉的信任与依赖。李斯心中一阵酸楚，但面上丝毫不露，只是温言道：“陛下气色好转，实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还望陛下静心休养，勿以朝政为念。”
扶苏轻轻摇了摇头，动作迟缓而无力，苦笑道：“累及丞相…与朝中众卿了…朕这身子，真是不争气。”他顿了顿，呼吸略显急促，歇了片刻才继续道，“太子年幼…诸多国事，还要…多多倚仗丞相。”
“此乃臣分内之事，陛下言重了。”李斯连忙躬身，“太子殿下聪慧仁孝，近日听政亦颇有进益。朝中诸事，臣等必尽心竭力，维持平稳，待陛下龙体康健。”
扶苏点了点头，似乎放下些心事，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李斯静静坐着，不敢打扰。过了好一会儿，扶苏才又睁开眼，目光投向窗外那被宫墙切割开的一方蓝天，喃喃道：“朕…梦见先帝了…还有…韩非先生…”
李斯心中一动，默然不语。他知道，扶苏的心结，除了操劳，还有对严父的复杂情感，以及对那位才华横溢却命运多舛的师兄的惋惜与愧疚。这些情绪，在病中更容易被放大。
“先帝…开拓一统…朕…却连守成…都如此艰难…”扶苏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和自责。
李斯斟酌着词语，缓缓劝慰：“陛下，时移世易。先帝创业于乱世，自当刚毅果决，扫平六合。陛下继位于承平，当以仁德教化，休养民力。此乃顺应时势，各有其功。陛下推行仁政，轻徭薄赋，天下百姓感念恩德，此正是守成之正道。龙体违和，乃积劳所致，还望陛下宽心静养，待元气恢复，再图励精图治不迟。”
他的话语沉稳而有力，既肯定了扶苏新政的价值，又减轻了其心理负担。扶苏听着，眼神中的迷茫似乎消散了一些，他再次看向李斯，那目光中的倚赖之色更浓。
“有丞相在…朕…安心。”他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仿佛耗尽了力气，又缓缓合上了眼。
李斯又静坐片刻，直到确认扶苏呼吸平稳，似是睡去，才小心翼翼地起身，对着侍立一旁的太医和宦官低声嘱咐了几句，无非是精心照料、随时禀报之类，然后才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甘泉宫。
站在宫门外，炙热的阳光扑面而来，李斯却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扶苏病体的稍许好转，只是暂时稳定了局面，远未到可以高枕无忧的地步。他知道，皇帝的病根深种，此次不过是暂时压制，未来的变数依然巨大。而帝国这艘巨轮，在船长抱病之时，更需要他这个大副竭尽全力，把稳方向。短暂的欣慰之后，是更加沉重的责任。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迈着坚定的步伐，向着丞相府走去，那里还有堆积如山的政务等待他处理。帝国的日常，并不会因为皇帝的病痛而停止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