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沈文渊的合作章程既已敲定,南山茶在江南的路径便算初步铺就。接下来的日子,顾清辞并未因暂时的安定而松懈,反而更加忙碌。
沈园客舍几乎成了他临时的制茶工坊与会客室。沈文渊派来的那位姓陈的管事确实得力,不仅将各项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更难得的是略通茶性,能精准传达顾清辞的要求,与前来询茶、订茶的客人沟通起来也颇为顺畅。
每日,顾清辞都要花费大量时间,对着带来的茶叶进行最后的精制与分类。依据沈文渊“贵精不贵多”的策略,他筛选的标准近乎苛刻,只有那些条索、色泽、香气、滋味都达到顶峰的茶叶,才有资格被装入特制的、带有“南山”标记的青瓷小罐中,附上他亲笔书写的茶笺,成为首批供应江南的珍品。
萧屹则依旧扮演着守护者的角色。他虽不插手具体茶事,却将顾清辞的生活起居照料得无微不至。确保他按时用饭,在他伏案书写茶笺过久时,不动声色地递上一杯温水,或是夜里在他对着茶叶凝神思索时,默默为他披上一件外衫。他的存在,如同这客舍里一道沉稳的背景,隔绝了外界的纷扰,让顾清辞得以全神贯注。
这日,顾清辞正在调试一批他觉得火功稍欠、准备留作自饮或馈赠的次品岩茶,试图通过不同的烘焙方式激发其潜力。客舍内茶香弥漫,混合着炭火的气息。他专注于手中的活计,连萧屹何时出去的都未曾留意。
直到傍晚,萧屹从外面回来,手里除了惯例带回的些时新果子,还多了一包用油纸包裹、散发着清苦药香的东西。
“这是?”顾清辞放下茶盏,有些疑惑。
萧屹将东西放在桌上,语气平淡:“路过药铺,见有上好的野菊与金银花,想着你近日劳神,或可泡水清心。”
顾清辞愣住了。他看着那包药材,又抬眼看向萧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层层叠叠的暖意。他近日确实觉得有些燥火,咽喉微干,自己都未曾十分在意,却被这看似粗枝大叶的人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上。
“多谢。”顾清辞的声音微微有些哑,他伸手接过那包药材,指尖触及油纸,仿佛也感受到了那份沉默的关怀。
萧屹没应声,只是转身去洗那几枚刚买回来的、红艳欲滴的浆果。
顾清辞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那片因忙碌而略显焦灼的田地,仿佛被这包清火的药材和那人沉默的背影,悄然浸润,变得柔软而安宁。他低头,轻轻嗅了嗅那清苦的香气,唇边不自觉地漾开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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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批精制包装的南山茶,通过沈文渊的渠道,悄然流向了那些早已翘首以盼的雅士与富商手中。反响比预想中更为热烈。物以稀为贵,加之沈文渊刻意的营销与顾清辞亲手书写的茶笺所带来的独特附加价值,使得这“北地异茶”迅速在湖州的高端圈层中成为一种风尚,甚至带有几分身份象征的意味。
有人爱其岩韵刚猛,赞其有“振聋发聩”之效;有人喜其黄旦清甜,称其“润物无声”。议论纷纷,褒贬不一,但“南山”二字的热度,却是实实在在地炒了起来。连带着,开始有人打听起这制茶之人的来历,对那位沈园客舍中神秘的“顾先生”充满了好奇。
陈管事将这些反馈一一告知顾清辞,言语间难掩兴奋。顾清辞听着,心中虽喜,却并未迷失。他深知,一时的热度靠的是新鲜与稀缺,长久的立足,终究要靠稳定且顶尖的品质,以及不断推陈出新的能力。
他开始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对新茶的构思上。江南气候水土与北地迥异,或许可以尝试利用本地的一些特色,与南山茶的底子进行结合,开发出专属于江南的“南山系列”?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种子落入沃土,迅速生根发芽。他向陈管事打听本地特色的花草、果实,甚至开始研究江南本地一些非主流的茶种,试图寻找灵感。
萧屹对于顾清辞这种沉浸式的钻研早已习惯,只是将守护的范围扩大了些,确保他在探寻本地风物时,不会遇到什么麻烦。
这日,顾清辞正在翻阅一本沈文渊送来的、关于江南物产的杂记,窗外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敲打着黛瓦与芭蕉叶,发出清脆的声响,给这精致的园林更添几分朦胧诗意。
萧屹关上半扇窗,阻隔了飘入的雨丝,却留下了雨声与湿润的空气。
顾清辞放下书卷,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烟雨迷蒙的景致,心中忽然一动。他转身对萧屹道:“我们煮茶吧。”
不是平日里的冲泡,而是用红泥小炉,慢火烹煮。他选了些火功较足、滋味醇和的岩茶碎末,投入陶壶中,注满清水,置于炉上。
炭火细微,茶汤在壶中慢慢翻滚,发出轻微的咕嘟声。一股更加沉稳、绵长的茶香随着水汽弥漫开来,不同于冲泡时的锐利,更添几分暖意与醇厚。
萧屹搬了张凳子,坐在炉边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跳跃的火苗,听着雨声与煮茶声。
顾清辞则坐在窗边,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愈发青翠的庭院,心中一片澄净。忙碌、喧嚣、赞誉、质疑,似乎都被这江南的雨和眼前这一壶慢煮的茶,洗涤得格外清明。
茶汤煮好,顾清辞斟了两杯,一杯递给萧屹,一杯自己捧着。茶汤颜色更深,滋味也更加醇滑,带着煮茶特有的糯香与暖意,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雨日的微寒与连日的疲惫。
两人对坐,无言。
唯有雨声、煮茶声,与彼此平稳的呼吸声交织。
客舍茶烟袅袅,融入江南的雨幕之中。
岁月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