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夫子的到访与赞誉,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品质上乘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虽不汹涌,却格外清晰有力。他并未大肆宣扬,只在“漱石草堂”几次小聚中,取出顾清辞所赠的茶样,与三五知己共享。这些真正的风雅之士,品味刁钻,不随流俗,反倒更能领略那款为烹煮而特调之茶的妙处。
于是,一股不同于之前追逐“岩韵”新奇的风潮,开始在湖州城内另一个更为内敛、却也更具影响力的圈层中悄然流动。开始有人通过沈园,或是直接寻到客舍,委婉地打听那“适合煮饮的南山茶”。陈管事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变化,迅速反馈给顾清辞。
顾清辞心知,时机已至。他加快了试验的步伐,最终确定了拼配比例与焙火程度,并将这款茶正式定名为“岁寒”。取意于其驱寒暖身之效,亦暗合松柏经冬不凋之品性,与南山茶的风骨一脉相承。
“岁寒”的正式推出,并未大张旗鼓,只通过沈文渊与苏老夫子的渠道,在小范围内供应。依旧是限量,包装亦秉承简约雅致之风,素白瓷罐,罐身仅有顾清辞手书的“岁寒”二字及一枚南山标记,内附详细烹煮之法。
然而,其受欢迎程度却远超预期。江南秋冬阴冷,一盏炭火慢煮、醇厚暖融的“岁寒”茶汤,恰如其分地抚慰了人们的身心。它不仅在南迁的北客中广受好评,连许多本地雅士也渐渐爱上了这种与冲泡绿茶截然不同的饮茶体验,视其为冬日书房必备之物。
“岁寒”的成功,让南山茶在江南的根基更加稳固,产品线也得以丰富。如今,既有风格鲜明、可供品鉴玩味的“岩韵”与“黄旦”,亦有贴合时令、更接地气的“岁寒”。顾清辞这个名字,在湖州的高端茶客圈中,已不再是陌生的符号,而是与“品质”“独特”“匠心”紧密相连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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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湖州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薄雪。雪粒细碎,落在黛瓦与枯荷上,窸窣作响,并未积存,却将天地间渲染得一片清寒。
顾清辞与萧屹围坐在客舍内的炭盆边,盆中煨着一壶“岁寒”,茶香与暖意充盈着整个房间。窗外是江南少见的清冷雪景,窗内是茶烟袅袅的安宁。
“算来,我们离开南山,已近三月了。”顾清辞捧着温热的茶杯,望着窗外喃喃道。时光飞逝,在江南的忙碌与适应中,竟不觉已过了这么许久。
萧屹拨弄了一下炭火,让火势更匀,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想回去了?”
顾清辞沉默片刻,轻轻摇头:“倒也不是。只是……不知村里一切可好,茶苗是否安然过冬,李钰那边是否顺利。”纵然江南繁华,事业初成,那个远在北地的简陋山村,依旧是他心底最深的牵挂,是来处,亦是归途。
“铁柱前次捎信,说一切安好。”萧屹道。他虽言语不多,但与村中的联系并未断过,偶尔通过商队指挥只言片语,或是接收来自铁柱简单却朴实的汇报。
“嗯。”顾清辞应了一声,心中稍安。他低头看着杯中红浓的茶汤,忽然笑了笑,“说来也怪,在南山时,一心想着出来看看,闯出一片天地。真到了这江南繁华之地,见识了诸多风物,心中最念想的,反是南山冬日里,那烧得旺旺的炕头,和一碗滚烫的粟米粥。”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怅惘与怀念。江南虽好,终是他乡。这里的精致、婉约、甚至是潮湿,都与北地的开阔、质朴、干爽截然不同。
萧屹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顾清辞说完,他才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待春日茶市稳定,便可回去。”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他懂得顾清辞的牵挂,也早已将那个山村,视作了他们共同的“家”。
顾清辞心中一动,望向他。炭火的光映在萧屹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柔和了那份冷硬,平添了几分暖意。是啊,无论身在何处,只要有他在侧,心便是安的。江南也好,南山也罢,不过是旅途中的不同驿站。
“好。”顾清辞展颜一笑,将那丝乡愁悄然压下,重新变得坚定,“待春日,我们回去看看。”
他端起茶杯,向萧屹示意。萧屹亦端起自己的杯子,两人隔着氤氲的茶烟,轻轻一碰。
以茶代酒,敬过往,亦敬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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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沈文渊设宴,一是为答谢顾清辞与萧屹带来的合作与声誉,二也是临近岁末,算是一场小聚。
宴设在水阁,窗外残雪未消,池水结着薄冰,阁内却暖如春日。席间除了沈文渊,还有几位与沈家交好、且在南山茶推广中出过力的本地名流,苏老夫子亦在其列。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融洽。众人不免又谈起南山茶,赞誉之声不绝于耳。沈文渊更是满面红光,对顾清辞道:“顾先生,实不相瞒,因南山茶之故,今年沈家茶行的名声,在高端客群中可是又上了一个台阶!连苏杭那边的老友,都来信打听呢!”
顾清辞谦逊应对:“全仗沈先生运筹帷幄,诸位先生鼎力支持,清辞不敢居功。”
苏老夫子捻须笑道:“顾先生过谦了。茶好是根本,若非先生匠心独具,沈兄便是再有手段,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话锋一转,看向顾清辞的目光带着几分深意,“老朽观顾先生与萧壮士,非常人也。不知二位对这江南,今后有何长算?”
此言一出,席间略微安静下来,众人都带着几分好奇看向顾清辞。南山茶如今势头正好,谁都看得出其潜力巨大。
顾清辞沉吟片刻,放下酒杯,神色坦然:“不瞒诸位先生,清辞与萧兄志不在久居江南。南山乃是根基,茶之源头亦在于彼。此番南下,一为开阔眼界,二为寻一稳定渠道。如今幸得沈先生与诸位相助,渠道初通,名声渐起,已是意外之喜。日后,大抵仍是南北往来,南山制茶,江南售茶。春采秋制之时,必回南山;其余时节,或可来此小住,研习江南茶事风物。”
他这番话,清晰表明了他们不会将根基完全迁至江南,而是采取一种更为灵活、亦更符合他们本心的方式。既不断根,亦不忘本。
沈文渊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朗声大笑:“好!好一个‘南山制茶,江南售茶’!顾先生心思清明,不慕虚华,沈某佩服!如此甚好,保持南北往来,茶品方能保有那山野灵气,不致被这江南软风同化!沈某必鼎力支持!”
其余众人也纷纷附和。他们欣赏顾清辞的才华,更敬重他这份不忘根本的心性。
萧屹坐在顾清辞身侧,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但当他听到顾清辞那番“南北往来”的规划时,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些许。于他而言,何处皆可,只要身侧之人心意明确,他便追随。江南繁华,却非久恋之乡。顾清辞的选择,正合他意。
宴席尽欢而散。
回到客舍,夜已深。雪后的月光格外清冷,映在窗棂上。
顾清辞站在窗前,望着那轮寒月,心中却是一片暖融。江南之行,至此可谓圆满。事业打开了局面,前路清晰,故土可归,身边人依旧。
一件带着体温的大氅轻轻披上了他的肩头。
顾清辞回头,对上萧屹深邃的目光。
“夜深,寒气重。”萧屹低声道。
顾清辞拢了拢大氅,感受着那份熟悉的温暖与守护,微微一笑:“有你在,不冷。”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亦知,相伴相守之温暖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