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汁,将东山寨浸透。
刻意维持的沉寂里,藏着惊心动魄的暗流。
拍地缸屋里,豆大的油灯火苗不安地跳动着,映着他刻意涂抹后灰败如纸的脸。
山猫正小心翼翼地将几味磨好的药粉,混进一碗温热的汤药里。
“三当家,这是祖传的方子。”山猫低声解释,手里不停,“曼陀罗三分,镇痉麻痹;麻黄两分,催发高热;再加点巴豆粉……服下后约莫半个时辰,会上吐下泻,继发高热惊厥,脉象会乱得像将死之人,气息也弱。”
一旁看着的王大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声音发虚:“非……非得演这么真吗?听着都吓人。”
山猫瞥他一眼,继续道:“药力可控。每隔两个时辰,灌一次甘草绿豆汤解毒,连服三次,症状自会退去,就是人会虚脱几天。”
他看向拍地缸,“三当家,您看……”
“看个屁!”拍地缸独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啐道,“伍万那狗腿子既已把药下到俺碗里,俺就得‘死’给他看!”
“能亲手揪出这吃里扒外的杂种,躺三天算个逑!和尚,外头的戏台,搭牢靠了没?”
尚和平面色沉静,点头:“放心。消息已经散出去了,说您伤口崩裂,高烧不退,连寨里的掌穴(大夫)都摇头。”
“钻山豹加派了人手守在您屋外,除了咱们几个绝对信得过的,旁人一律不得靠近。那个下药的‘二狗’,今晚的饭食里被加了料,够他跑一宿茅房,正好方便豹子的人盯死他。”
王二贵也插话道:“我现在管着后院杂役调度,已经‘不小心’跟几个嘴碎的喽啰漏了话,说您呕了黑血,怕是伤口发了,起了‘坏血症’……这话传得比风还快。”
“好!”拍地缸咧嘴笑了,牵动腹部的伤,疼得吸了口凉气。
他盯着那碗浑浊的药汁,一咬牙:“他娘的,钓毒鱼,老子先当回死鱼!拿来!”
接过碗,他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让他眉头拧成了疙瘩。
尚和平、王大富、王二贵等人守在炕边,神情肃然。
药性很快发作。
拍地缸先觉得口干舌燥,眼前景物开始模糊重影,紧接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额头滚烫,呼吸变得粗重而断续,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竟真的呕出些黑红色的秽物(事先含在嘴里的猪血混合物)。
奉命而来的掌穴赶忙上前搭脉,片刻后,脸色“刷”地变得惨白,沉重地摇头叹息:“气血逆行,邪毒已入心腑……怕是……唉!”
这声叹息,拖着长长的尾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
如同丧钟,敲在了潜伏在外的“二狗”心上。
他刚提着裤子从茅房回来,肚子里还翻江倒海,恰好听见几个喽啰在墙角低声议论三当家不行了。
他强压激动,借口找王二贵商议明日杂役安排,硬是挤进人群,亲眼看见了炕上面如金纸、抽搐不止、气息奄奄的拍地缸。
狂喜如同毒草,瞬间在他心里疯长。
东山寨的清晨,是被一个炸雷般的消息惊醒的——三当家拍地缸,伤重不治,凌晨时分,咽气了!
据“亲眼看见”的喽啰描述,三当家半夜呕了半盆黑血,天快亮时就没气了,身子都硬了。
大当家依旧昏迷不醒,四当家尚和平两眼通红,却强压悲恸,下令暂不声张,秘密在后山小屋布置灵堂,一切从简,以免动摇山寨根基。
寨子里顿时被悲戚和惶恐笼罩。
许多老弟兄捶胸顿足,哭天抢地,咒骂吕三和叛徒瘦猴子不得好死。
人心浮动,各种谣言如同冬日野火,在角落里悄然蔓延。
钻山豹“强忍悲痛”,主持寨中事务,将各处岗哨巡逻加倍,尤其是后山“灵堂”附近,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气氛肃杀凝重。
二狗强按着几乎要跳出胸膛的狂喜,溜回自己那间狭小的住处,从破烂床板下的暗格里,摸出一个防水的细竹筒。
他颤抖着手,将写着“事成”二字的纸条塞进去,封好。
随后,利用自己管着部分杂役、熟悉路径的便利,像条泥鳅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到寨子西墙根。
那里有一处隐蔽的排水石缝,是他早就勘察好的传递消息的密道。
他将竹筒小心塞入石缝,看着它被浅浅的融雪冰水带着,滑下陡坡,落入山下一条尚未完全解冻的山涧。
溪水只化开了边缘,竹筒漂漂浮浮,卡在了一处小小的洄水湾里。
做完这一切,二狗心中大石落地,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可他哪里知道,从他溜出住处那一刻起,两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就始终缀在他身后。
钻山豹亲自带队,冷眼看着他完成这一切。
“豹子哥,还不逮他?”身旁弟兄低声问。
“不急。”钻山豹盯着山下那处洄水湾,眼神锐利,“师傅交代了,放长线。盯紧那儿,看哪条鱼来叼饵。”
时近正午,一个樵夫打扮的精悍汉子,“恰好”砍柴路过山涧,弯腰洗手时,“无意中”捞起了那个竹筒,揣入怀中,脚步匆匆地消失在山林里。
远远监视的山猫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对同伴低语:“回去,问问师傅,那二狗……还要留全尸不?”
几乎同时,钻山豹带着人,在二狗做贼心虚、想溜回住处平复心情时,堵在了他那间破屋门口。
“二狗,这么着急回窝?”钻山豹抱着膀子,斜倚门框,眼神像刀子一样剐在他身上。
“豹、豹子哥……”二狗脸色瞬间惨白,腿肚子发软,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我肚子还不舒坦,想回来躺会儿……”
“肚子不舒坦?”钻山豹猛地踏前一步,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扣住他瘦削的肩膀。
“老子看你是心里有鬼,吓得拉稀吧!说!谁指使你给三当家下药的?拿了什么好处,敢干这种断子绝孙的勾当?!”
二狗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还想狡辩,钻山豹已经粗暴地扯开他的破棉袄,从内袋里搜出了一个油纸小包,里面正是他没来得及丢弃的、备用必要时二次下手的毒药粉末!
“人赃并获!”钻山豹眼中杀意迸现,“给老子押下去!看好了,别让他死了,老子还要慢慢问!”
清理了二狗,却不确定山寨还有没有别的内鬼,假消息传出去了,但戏还得唱下去。
尚和平一面让钻山豹加紧审问二狗,深挖伍万在山寨可能还埋着哪些钉子;
一面让铁牛继续维持寨内愁云惨淡的“大丧”氛围,暗地里却将最精锐可靠的力量攥紧,像绷紧的弓弦。
就在尚和平跪在拍地缸灵前,默默往瓦盆里添烧纸钱的时候,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