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旨意第二天就明发天下。安北伯沈逾明“因功”卸任将作监少监,转任新设的“格物院”提举,专司“探究物理,考究奇工,咨访异闻”,秩正五品,专折奏事。旨意里轻描淡写地带过了黔南之事,只说是“察访矿脉有功”,将一场足以掀起朝堂地震的风波,暂时压在了冰山之下。
朝中反应各异。与沈逾明交好的如墨弘等人松了口气,觉得这算是陛下回护,给了个清贵又特殊的职位避风头;齐王余党及一些看他不顺眼的官员则暗自冷笑,觉得这是明升暗贬,丢掉了将作监的实权;更多的人则在琢磨“格物院”这三个字背后的深意——陛下突然对“奇工异闻”感兴趣了?
沈逾明本人倒是很平静。接了旨,谢了恩,便开始着手格物院的筹备。院址选在皇城西侧一处相对僻静、原属钦天监的旧衙署,皇帝拨了笔不算多但也够用的款子,人手则允许沈逾明自行招募或从各部调用“专才”。
他第一个调来的就是雷豹,给了个院卫统领的职司,负责安全和内部监察。阿成做了管事,负责一应杂务。又从将作监旧部中,挑选了几名手艺精湛、口风紧、对新事物接受度高的老匠人。至于核心的研究……他暂时没找外人。
十月初,格物院挂了匾,低调开张。没有宾客盈门,没有鞭炮齐鸣,只有秋风卷着落叶在门前打转。
开张第一件事,沈逾明就将从滇南带回的那几块“星陨铁”(青矸石)样本,以及阿木措父女,接到了院中专门辟出的一个安静跨院。皇帝的意思很明显,让他尽快从阿木措口中掏出关于“山神之眼”的切实线索,并研究明白这“星陨铁”到底有何特异之处。
跨院书房里,炭盆烧得正旺。阿木措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气色好了许多,但眼神依旧带着苗疆山林般的深邃与警惕。阿兰乖巧地在一旁煮茶。
“祭司,”沈逾明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态度客气而坦诚,“陛下对黑山深处的‘山神之眼’极为关切。此事关乎朝廷对苗疆乃至西南的稳定,也关乎能否彻底铲除圣火教那等邪祟。还望祭司能以实情相告。”
阿木措沉默地摩挲着粗糙的陶杯,良久,才用生硬的官话缓缓道:“伯爷救了我父女性命,又带我们离开那是非之地,这份恩情,阿木措记着。但‘山神之眼’……并非吉祥之物。它是山神的瞳孔,注视着莽莽群山,也蕴含着山神的怒火。凡人靠近,只会招致毁灭。祖先留下严厉的训示,不得探寻,更不得妄图占有。”
“若它落入圣火教那般心怀叵测之徒手中呢?”顾清辞轻声开口,她今日也随沈逾明来了格物院,坐在一旁安静记录,“祭司也看到了,他们为了得到力量,不惜动用活人祭祀的邪法。若让他们先找到‘山神之眼’,利用其中的力量,届时毁灭的,恐怕就不止是靠近的凡人,而是更多的无辜生灵,甚至动摇山川根本。”
阿木措身体微微一震,眼中闪过痛苦与挣扎。他当然知道圣火教的手段,也知道岩刚寨主等人的野心。
“我们并非要占有或利用那股力量。”沈逾明接过话头,语气恳切,“陛下设立格物院,是为探究天地之理,明了万物之性。知晓‘山神之眼’的真相,是为了防备它被恶人利用,也是为了更好地理解这片土地。或许,我们能找到办法,平息可能存在的‘怒火’,让它继续安然守护群山,而非成为祸乱的源头。”
他这话半真半假,但态度显得真诚。阿木措看着他,又看看一旁目光清澈的顾清辞,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动了些。
“……那地方,在黑山最深处,被称为‘雷殛谷’。”阿木措终于开口,声音沙哑,“终年雷云笼罩,谷中布满磁石,任何铁器进入都会失灵,甚至引来天雷轰击。祖先传说,谷底有一处上古祭坛,祭坛中央,便是‘山神之眼’,形如巨大水晶,内蕴雷光,不可直视。曾有胆大妄为的先辈试图进入,无一归来,只在外围找到过焦黑的骸骨。”
磁石?干扰铁器?雷云笼罩?沈逾明心中飞速分析。强磁场区域?特殊地质结构引雷?那“山神之眼”是天然晶体?还是……
“祭司可曾见过,或听说过,有什么特殊的方法能安全进入?或者,那‘眼睛’是否有过什么异动?”沈逾明追问。
阿木措摇头:“没有安全的方法。至于异动……我祖父曾说过,大约五十多年前,有一夜‘雷殛谷’方向雷光特别猛烈,持续了整整一夜,仿佛天罚,连百里外的寨子都能看到天空被映成紫色。之后好几年,山谷周围的野兽都躁动不安,植物也多有变异。”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寨里最老的传说提到过,若‘山神之眼’被惊扰或亵渎,会引发‘地脉翻腾,山河改道’的大灾。”
地脉翻腾,山河改道?沈逾明和顾清辞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这描述,可不仅仅是雷电那么简单了。
“多谢祭司告知。”沈逾明郑重道,“这些信息非常重要。还请祭司和阿兰姑娘暂且在此安心住下,一应所需,尽管吩咐。至于安全,雷豹他们会负责。”
离开跨院,沈逾明和顾清辞回到格物院的正堂。这里已经简单布置过,摆放着一些基础的工具和沈逾明自己绘制的一些图表。
“你怎么看?”沈逾明揉着眉心问顾清辞。
“强磁、引雷、可能的地质能量异常……”顾清辞思索着,“若真如阿木措所言,那‘山神之眼’很可能是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蕴含着巨大自然能量的奇物。圣火教寻找它,绝对不是为了供奉。”
“嗯。而且皇帝这么着急,恐怕也不仅仅是好奇。”沈逾明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已经开始飘落的雪花,“他想要掌控这股力量,或者至少,确保不被别人掌控。格物院,就是他的眼睛和手。”
“那我们……”
“研究要继续,线索要追查,但必须谨慎。”沈逾明转身,握住顾清辞的手,“清辞,接下来恐怕更不太平。圣火教在京城未必没有耳目,我得了这个职位,又接下了这烫手山芋,他们很可能会找上门。还有朝中那些看不惯我的人……你出入一定要小心,多带人手。”
顾清辞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和担忧,心中一暖,点点头:“我晓得。你也是,格物院初立,千头万绪,还要应付各方,别太劳神。阿木措祭司那边,我会常去照看,或许能从医药和古籍的角度,再发现些什么。”
两人正说着,阿成拿着一份名帖匆匆进来,脸色有些古怪:“伯爷,有人递帖子求见,说是……工部虞衡清吏司的主事,姓周,周文远。”
周文远?沈逾明眉梢微挑。这位工部侍郎之子,昔日的对头,在他“落魄”转任格物院提举的时候,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