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天天书吧!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天天书吧 > 其他类型 > 理尽天下 > 第12章 算盘与罗盘·实用之辩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第12章 算盘与罗盘·实用之辩

天象之辩的余韵尚未散去,庭院里的气氛却已悄然分化。

百姓和匠人们踮着脚,伸长脖子,还想多看几眼那日食模型和巨幅星图,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多是新奇与恍然。而士子与清流官员那边,则面色凝重,低语不断,显然被林知理和赵琰那套“数据说话”的方式打了个措手不及,正急切地商议着对策。

沈墨轩依旧闭目养神,仿佛周遭的嘈杂与他无关。但他那八位弟子,却个个面色涨红,如坐针毡。大师兄被数据图表怼得哑口无言,让他们感到莫大的耻辱。

“师父……”二弟子凑近沈墨轩,低声道,“下一场,该论数理了。弟子请命!”

沈墨轩眼皮未抬,只微微颔首。

二弟子精神一振,霍然起身,走到场中空处。他身材高瘦,面容冷峻,是沈门中对算学最有研究的一位,尤其精于《九章算术》及历代算经。

“林山长!”他朗声道,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怒气,“方才赵公子以图表数据论天象,姑且不论其法是否合道。然,尔等书院推崇数理,以算为器,却不知算乃人造,理本天成!以人设之规矩,强解天地之妙,岂非缘木求鱼,乃至篡改天意乎?此其一!”

他顿了顿,见吸引了全场注意,继续道:“其二,算学一道,自有体统法度。尔等弃《九章》之精微,不用祖宗成法,另搞一套符号演算,看似简洁,实则根基浅薄,不堪大用!今日,在下便以一道《九章》中的经典难题,请教书院高足!”

说罢,他从小童手中接过一块早就准备好的木板,上面用朱笔写着一道极其复杂的算题,涉及大量开方、勾股、比例运算,数字庞大,关系错综,光是看题目就让人头晕眼花。

“此题名为‘海岛望高’,源自《海岛算经》。若贵书院真如所言,算学精妙,便请当场解之!”二弟子将木板高高举起,嘴角带着一丝挑衅的弧度。

这道题一出,不少懂算学的士子都倒吸一口凉气。此题确实经典,也极为繁难,即便是熟练的账房先生,用算筹演算也需大半日功夫,且极易出错。这明显是要给书院一个下马威。

墨十七和赵琰看向题目,都皱紧了眉头。苏婉清心算虽快,但对这种需要特定算法的古代难题也感棘手。马代码挠着头,小声嘀咕:“这题……用我那简易计算器(自制的)迭代求解也得费点功夫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观星台上的林知理。

林知理却没有去看那题目,反而微微一笑,转向嘉宾区后方,朗声道:“百工坊的王师傅,还有诸位匠作行的老师傅,可否上前一步?”

人群分开,几位穿着粗布短打、手脚粗大、脸上带着风霜痕迹的老匠人有些局促地走了出来。为首的正是王师傅。

“林山长。”王师傅带着徒弟们行了个不甚标准的礼。

“王师傅不必多礼。”林知理道,“方才这位先生出了一道‘海岛望高’的算题,意在考校书院算学。不过,在解答这道古籍难题之前,我想先请教诸位师傅,在你们日常营造、打造器物时,最常遇到、最让你们头疼的算学问题,是什么?”

匠人们一愣,没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他们互相看了看,王师傅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回山长,咱们匠人,没什么学问,但干活儿离不开算。最头疼的……比如盖房子时,算那屋梁的斜长、檩条的分档,稍有差错,整个屋顶就歪了;又比如造水车,算那叶片的角度、齿轮的齿数,算不准,要么不转,要么费力;再比如打铁造兵器,淬火的时辰、掺碳的比例,也都得心里有数……这些,书本上没有,全靠老师傅口传心授,或者自己摸索,常常出错返工,费料又费工。”

他说的都是最实际的困难,语言朴实,却让在场的许多工匠感同身受,纷纷点头。

林知理颔首,看向沈门二弟子:“这位先生,您看,匠人们面临的,是关乎屋舍安危、器物成败、生计所系的‘算学’。比起‘海岛望高’这等玄远之题,孰更紧要?”

二弟子脸色一变:“此……此乃匠作小道,岂能与经世算学相提并论?”

“小道?”林知理提高声音,“房屋倒塌,压死人命,是小道?水车不转,农田干涸,是小道?刀剑不坚,将士殒命,是小道?”

一连串反问,让二弟子噎住。

林知理不再理他,对墨十七和苏婉清道:“墨十七,苏婉清,你们将书院所授的简易测量法与比例计算,为王师傅演示一下,如何快速核准一根屋梁的斜长。”

墨十七立刻来了精神,和苏婉清一起,拿出他们准备好的工具——一根标有刻度的长杆,一个自制的水准仪(简陋版),还有一块画满格子的木板(当坐标系用)。两人配合,墨十七负责测量几个关键点的距离和角度,苏婉清则快速在木板上标点、连线、用炭笔演算比例。

不过盏茶功夫,苏婉清便报出了一个数字:“王师傅,按您给的梁高和跨度,斜长应为两丈三尺七寸半,误差在半寸以内。”

王师傅连忙让徒弟拿来皮尺一量,果然分毫不差!老匠人激动得手都有些抖:“神了!真神了!以往我们得爬上爬下拉线比划半天,还常出错!这法子……这法子好学吗?”

“好学!”墨十七憨厚地笑道,“只要懂勾股定理和比例,再记住几个简单步骤就行!我们可以教!”

“还有齿轮计算!”赵琰也忍不住插话,他拿过马代码的一个齿轮模型,“齿数、模数、传动比,都可以用固定公式算出来,比凭经验试错快得多!”

匠人们顿时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起各种实际问题。墨十七、赵琰、苏婉清三人虽然紧张,但对自己钻研过的领域充满信心,耐心解答、演示,虽然有些术语匠人们听不懂,但那清晰的思路和可验证的结果,却让他们眼中燃起炽热的光。

庭院里,形成了一个奇特的景象:一边是士子们对着那道无人解答的“海岛望高”题皱眉苦思,气氛沉闷;另一边是匠人们围着三个年轻学生,热烈讨论着“屋梁斜长”、“齿轮齿数”,气氛火热。

沈门二弟子举着木板,僵在原地,进退维谷。他出的难题,仿佛一拳打在了空处,对方根本不接招,反而跑去解决“匠作小道”了!这让他憋屈得想吐血。

林知理这时才重新看向他,语气平和:“先生,算学之用,在于解决问题。无论是丈量海岛,还是计算屋梁,其理相通。书院所授的符号与公式,或许不如《九章》文字古雅,但其优势在于清晰、普适、易传播。能让匠人更快更好地盖房子、造器械,这算学的‘用’,是否也算一种‘体’?”

她不等对方回答,又对马代码道:“马先生,将你改良的罗盘拿出来吧。”

马代码早就等着了,立刻捧出一个比常见罗盘略大、结构更复杂的铜制罗盘。他走到场中,解释道:“此罗盘,不仅指示南北,还根据我们测量的京城磁偏角,做了校准修正,并增加了简易的测角刻度。用于野外定位、地图测绘,精度更高。”

他现场演示,对比普通罗盘和改良罗盘在几个特定位置的指向差异,并解释其原理。“工具改良,亦基于观测与计算。”马代码难得正经地说道,“知道为什么偏,才能知道怎么正。这,也是格物。”

沈门二弟子脸色铁青,他发现自己精心准备的“算理之辩”,完全被带偏了节奏。对方根本不跟你纠缠“算学是否篡改天意”这种玄虚问题,而是直接用“算学有什么用”、“怎么用”来回应。偏偏这种回应,在场的大多数人——尤其是那些务实者和普通百姓——更能理解和接受。

他求助般地看向自己的师父。

沈墨轩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他静静地看着匠人们围着学生热烈讨论,看着马代码摆弄那个改良罗盘,看着林知理从容立于台上。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复杂。

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让离得近的人都听到了。

“器用之辩……竟至于斯。”

他没有评价谁对谁错,但这声叹息,却仿佛比任何激烈的驳斥,都更让他的弟子们感到不安。

二弟子颓然退下,那道写满难题的木板,被他悄悄放在了脚边。

而嘉宾区角落,周淳安博士的笔下,又多了几个字:

【算之用在利民,器之精在察微。古法新法,孰重?】

他的目光,第一次从纸上移开,落在了那些激动交谈的匠人和认真讲解的学生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庭院里的喧闹持续着,算盘与罗盘的“实用之辩”,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分出了胜负——不是理论上的胜负,而是人心向背上的倾斜。

林知理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她望向依旧闭目、却气息微沉的沈墨轩,知道下一场风暴,即将来自那位“江南文胆”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