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铁军蹲在深圳电子大厦七层的露台上，手指缝里还沾着液压油，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白。他望着楼下蛇口工业区新竖起的巨型广告牌——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十二个红字在春阳下灼人眼目，二十台东德进口的数控机床正在厂区里昼夜轰鸣。
齐工！赵厂长把咱们的柴油机搬进广交会了！技术员小刘举着电报冲上天台，汗湿的衬衫贴在脊梁上，省机械厅刚来的急电，说咱们未经审批的展品被海关扣在琶洲码头！
齐铁军霍然起身，露台栏杆上的白漆沾在他掌心。三个月前从东德引进的液压系统生产线还在调试，乡镇企业出身的赵红英就敢把未认证的柴油机组装件往广交会上运。他抓起工作台上的铝饭盒——沈雪梅今早送来的饺子还温着，韭菜混着机油的味道在鼻腔里翻涌。
备车去广州。他扯下搭在配电箱上的工装外套，后腰别着的那把德国进口扭力扳手硌得肋骨生疼。路过装配车间时，二十台簇新的机床正吞吐着银亮的气缸套，冷却液的味道让他想起去年在洛杉矶奥运场馆焊接钢构的寒夜。
珠江货轮鸣着汽笛驶过琶洲码头，三十六个印着向阳农机厂的木箱在海关仓库里码成方阵。赵红英穿着藏青色的确良衬衫，胸袋上别着广交会参展商的红铜徽章，正操着带鲁西南口音的粤语和海关人员交涉：同志，我们厂这批6V135柴油机是正经八百的出口货，去年就给泰国渔船供过配件......
赵厂长，你们的产品合格证是农机标准，申报的却是工业动力设备。海关科长敲着手里泛着油墨味的文件，按新规要省机械厅加盖章，还有这个铸造件公差......
齐铁军跨进仓库时，正看见赵红英从人造革挎包里掏出个铁皮饼干盒，盒盖上用红漆写着向阳厂技术档案。她哗啦倒出厚厚一叠图纸，最上面那张泛黄的描图纸上还留着苏联专家的俄文批注。
这是五三年沈阳第一机床厂的老底子！赵红英的圆头牛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噔噔响，当年公差标准还是照搬苏联Гoct，现在咱们用国际标准......
老齐！她瞥见齐铁军的身影，突然抓起图纸堆里的密封环样品，快给海关同志讲讲咱们的端面密封改进工艺！
齐铁军摸出扭力扳手敲了敲木箱里的缸体，铸铁撞击声在仓库里荡出回音。去年突破的液压密封技术此刻在海关文件前显得苍白——乡镇企业改制试点刚批下来三个月，省里对私营企业的技术认证流程还没捋顺。
科长，给我四十八小时。他摸出沈雪梅给的铝饭盒，底层藏着红星机械厂的公章印模，我们找省机械厅补办加急手续。
暮色漫过珠江时，齐铁军蹲在广交会展馆外的榕树下改图纸。沈雪梅托人捎来的手织毛衣还带着来苏水味道，他扯了截毛线捆住散开的图纸。赵红英踩着高跟鞋从展馆里冲出来，胸前的参展证晃得人眼花。
老齐，香港永丰船运的人看中咱们柴油机了！她挥舞着全英文的意向书，指甲缝里还沾着早上调试机床的黄油，但要咱们在蛇口设合资厂，用他们的船用发动机标准......
齐铁军盯着意向书上的bS ISo 3046标准代码，想起上个月在《机械工程学报》上看到的国际标准动态。露水打湿了沈雪梅织的毛衣，他听见自己后槽牙摩擦的声响：真要按英国标准改，咱们的曲轴箱体全得重铸。
但永丰能给外汇账户！赵红英从挎包掏出个计算器，液晶屏在暮色中泛着绿光，合资厂能买西德那套光谱分析仪，你上回不是说......
海关仓库的探照灯突然扫过来，齐铁军瞥见暗处有个穿中山装的人影在记录什么。他猛地拽着赵红英退到榕树阴影里，怀里的铝饭盒当啷掉在地上，三个韭菜饺子滚进排水沟。
机械厅的人。他压低声音，看着那人胸前的金星钢笔在暗处反光——和上周来视察的技术处长别的是同款。赵红英突然抓起意向书塞进内衣，转身时衬衫领口的扣子绷掉一颗。
明早九点机械厅开门，我找王处长补章。齐铁军摸出兜里的派克笔，在柴油机包装箱上重画公差标注线，你连夜把样品运回蛇口，按ISo标准重测振动数据。
海关钟楼敲响十下时，齐铁军在广交会电工班的临时宿舍里改图纸。沈雪梅托人捎来的保温瓶搁在窗台，姜汤的热气熏着玻璃上的安全生产标语。他突然在振动参数表上发现个异常峰值——和三个月前在东德机床上测到的轴承故障波形一模一样。
赵红英！他抓起电工班的电话，接线声在深夜里格外刺耳，那批东德机床的润滑系统有问题，明天测试必须......
电话那头传来忙音，走廊里响起保卫科查房的脚步声。齐铁军把图纸卷成筒塞进钢管床架，床头的《机械设计手册》里夹着陆文婷寄来的苏联密封技术译文。月光从铁栅栏窗外漏进来，照见手册扉页上沈雪梅用红笔写的：胃药在保温瓶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