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现场)
文绣离婚案的尘埃刚刚落定,溥仪还沉浸在羞愤与挫败的情绪中时,郑孝胥、罗振玉以及日本特务们加紧了游说的步伐。他们敏锐地抓住溥仪此刻心理防线最脆弱的时机,不断火上浇油:“陛下,关内人心败坏,竟至如此无法无天!唯有速离此地,前往祖宗发祥之地,重开乾坤,方能重振天威!”
土肥原贤二等人的承诺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具体和急切。他们向溥仪描绘了这样一幅图景:东北三千万“子民”翘首以盼“真龙天子”回归;日本关东军已做好一切准备,只需陛下一到,即刻“拥戴”成立新国家;届时,陛下将是真正亲政的皇帝,而日本将是其最坚实的盟友。
尽管帝师陈宝琛等人强烈反对,认为此事风险极大,日本人的承诺不可轻信,但此时的溥仪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对复辟的极度渴望、对眼前处境(尤其是离婚案带来的难堪)的极度厌恶,交织在一起,压倒了他最后的一丝警惕。他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迫不及待地要将全部身家押上最后一局。
1931年11月10日,一个寒冷的夜晚,计划开始执行。
为了掩人耳目,日本特务精心设计了一场“骚乱”。他们派人给静园送了一筐水果,其中暗藏了一枚炸弹(非致命性)。炸弹果然“如期”爆炸,制造了小小的混乱和紧张气氛。这起自编自导的事件,成为了逼迫溥仪立刻离开的“最佳理由”:看,天津太危险了,有人要行刺陛下,必须马上转移!
当晚,在日本驻屯军翻译官吉田忠太郎、军官真方勋等人的具体安排下,溥仪进行了一番狼狈的伪装。他穿上了一件日本军大衣,戴上口罩,假扮成一名士兵,挤进一辆军车的后座。在夜幕的掩护下,军车悄然驶出静园,直奔天津日租界的码头。
码头上寒风凛冽,河水漆黑一片。一艘名为“比治山丸”的小型日本汽船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这不是一艘舒适的客轮,而是一艘运货的船,条件简陋。溥仪在心腹随从和日本特务的簇拥下,仓皇登船。
汽船随即起航,没有鸣笛,悄无声息地滑入黑暗的海河河道。溥仪躲在狭小的船舱里,心怦怦直跳,既有冒险的刺激,更有对未知前途的恐惧。他透过舷窗向外望去,天津城的灯火在夜色中逐渐模糊、远去。他离开了这座给予他七年浮华与屈辱的城市,奔向一个日本人许诺的、光怪陆离的未来。
航行并不顺利。船小浪大,颠簸不已。据说途中还曾误入中国军队的防区,险些遭到盘查,全靠船上的日本士兵谎称运送伤兵才蒙混过关。这些惊险的插曲,让溥仪更加确信“离津赴东北”是正确且紧急的决定,却丝毫没有想到,这本身就是日本人刻意营造的“紧迫感”的一部分,目的是让他无暇深思。
经过一夜又一日的航行,11月13日早晨,船只终于抵达辽宁省营口市的码头——“满铁”的势力范围。船缓缓靠岸。前来“迎接”他的,并不是想象中的东北民众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盛大场面,而是几个表情严肃、全副武装的日本关东军军官和便衣特务。
码头上冷清而肃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溥仪怀着激动又忐忑的心情,踏上了跳板。多年的梦想似乎就在眼前,他的脚步因为兴奋而有些虚浮。前来接他的日本军官态度恭敬却难掩强硬,并没有安排他前往任何城市,而是立刻请他上了一辆汽车。汽车一路疾驰,窗外的景色从码头仓库变为荒凉的旷野,最终停在了一个偏僻的、名为“汤岗子”的温泉旅馆。溥仪被客气但不容置疑地请了进去,被告知为了“陛下的安全”和“等待最佳时机”,需要在此暂住,不得随意外出,亦不得会见外人。直到此时,溥仪才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对劲:这里的守卫似乎不是在保护他,更像是在看守他。他推开房间的窗户,看到的不是广阔的天地,而是旅馆周围日军岗哨冰冷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烁。一股寒意,比东北十一月的寒风更刺骨,悄然爬上了他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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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观评价)
潜往东北之旅,是溥仪人生中最为关键也最为致命的一步,从此他彻底沦为他人的傀儡,再无回头之路。
1. 精心策划的骗局与溥仪的自投罗网:
· 整个过程是日本特务机关(土肥原贤二是核心策划者)一手导演的经典阴谋。从制造骚乱、秘密运输到路线安排,每一步都算计周密,充分利用了溥仪的复辟心理和焦虑情绪。
· 溥仪并非完全被动,他是主动配合甚至急切要求完成这次逃亡的。但他天真地以为自己是棋手,去东北是去“重登大宝”,殊不知从踏上“比治山丸”的那一刻起,他就彻底变成了一枚被牢牢握在别人手中的棋子。这是一场自愿的沦陷。
2. 傀儡命运的正式开始:
· 抵达营口后的遭遇,是给溥仪上的第一堂“傀儡入门课”。没有欢迎仪式,没有自由,只有软禁和监视。日本人的意图昭然若揭: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位“皇帝”,而是一个随时可以拿出来使用的、听话的象征符号。他们必须先磨掉他可能残存的独立性,让他习惯被控制、被安排。
· “保护”一词在此刻露出了它的真实含义——隔离与拘禁。溥仪的行动自由被剥夺,与外界(包括那些对他仍有忠告的旧臣)的联系被切断,完全处于日本关东军的掌控之下。
3. 个人野心与民族悲剧的交汇点:
· 溥仪的选择,是其极端个人主义(为了皇帝梦不惜一切)的必然结果。他将个人野心置于国家民族利益之上,主动投靠侵略者,其行为性质已从之前的政治幻想转变为实质性的叛国。
· 这一事件并非孤立,它是日本帝国主义推行“满蒙独立运动”、肢解中国战略的关键一环。溥仪的投靠,为日本接下来炮制“伪满洲国”提供了一块看似“合法”的遮羞布,使得侵略行为带有了一些“民意”和“民族自决”的欺骗色彩。
4. 历史无法回避的责任:
· 无论事后溥仪如何为自己辩解(如声称是被胁迫、欺骗),都无法改变一个基本事实:他是在清醒状态下,自主做出了投靠日本势力的决定。他为此必须承担沉重的历史责任。
结论: 黑夜中的渡船,载着的不是一个帝国的复兴希望,而是一个末代皇帝彻底沦陷的开端。溥仪以为自己是去开创伟业,实则是步入了精心打造的黄金牢笼。从天津码头的慌乱登船,到营口码头的冷清上岸,再到汤岗子温泉旅馆的软禁,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第一次如此赤裸裸地展现在溥仪面前。那冰冷的刺刀和紧闭的大门,是他未来十四年生活的预演。此刻,他心中那丝隐约的不安,是否会变成无尽的悔恨?他已经没有时间多想,也没有退路了。日本人将他这尊“神”请到了东北,下一步,就是要把他安放在他们设计好的神龛里,接受他们的操控和朝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