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烛火摇曳,将楚宴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身后的书架上。
他摒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面前静静摊开着两幅他珍藏许久,亦是亲手所绘的画作。
跳跃的烛光映在他俊朗的脸上,却驱不散那眉宇间笼罩的阴郁与深深的困惑。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左手边那幅颜色清丽、意境悠远的画上。
画中月色如水,洒在清泠的荷池之上,波光潋滟。
一叶扁舟仿佛挣脱了时间的束缚,静静泊在田田荷叶之间。舟上女子身着烟青色襦裙,外罩的薄纱是朦胧的蓝,随着水波的荡漾,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她襟前绣着的荷蕊,在幽暗中仿佛下一刻就要吐露芬芳。
画中的她正垂眸凝神,长睫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扇形阴影,那神情是一种漫不经心的专注,仿佛周遭万物都已虚化,唯有笔尖凝聚的天地。
她手中的笔杆停在半空,笔尖之上,竟凝着一只荧蓝剔透的蝴蝶,蝶翼上的碎光流转不息,与她发间那枚低调却精巧的蝶形饰物遥遥呼应,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如墨青丝松松绾成髻,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拂过纤细的肩头,似乎也沾染了夏夜荷塘的清香与露水的微凉。
她的眉眼间晕染着一层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柔,仿佛正透过笔尖,在勾勒的山河日月间,细细描摹着远方故人的模样。
四周,垂落的柳丝如同墨色的帘幕,温柔地将她与纷扰的尘世隔开。
水面上浮着零星的萤火,如同跌落的星辰,船边一只蜻蜓敛翅停驻,仿佛都在屏息静候,等候她笔下的风,笔下的月,以及那笔尖流淌出的、未曾向人言说的深深牵挂。
楚宴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抬起,极其轻柔地、虚虚地拂过画中女子的脸颊,眼神里充满了追忆与一种近乎疼痛的温柔。
清澈、灵秀,不染尘埃,是他心底最深处小心翼翼珍藏的净土,是他所有奔波算计背后,唯一想要守护的宁静。
然而,当他的目光转向右手边那幅色调明显沉郁许多的画作时,所有的温柔暖意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击碎。
这幅画的背景是一片幽暗得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密林,树木的枝桠扭曲如同鬼爪。
而画面的中心,是一个模糊却又因强烈的气质而显得无比清晰的女子身影。
她似蝶,周身萦绕着一种不祥却又极致魅惑的幽光;又似鬼魅,带着一股从绝望深渊攀爬而出的哀伤与执拗。
画中的“她”没有清晰的五官,但那朦胧的姿态,那几乎要破纸而出的、混合着妖异、疯狂与巨大悲怆的氛围,让楚宴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凭借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捕捉到了这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气息,并将它描绘下来。
可他不明白,他记忆里那个荷塘月色下执笔凝蝶的温柔女子,为何会变成画中这般……这般令人心碎又心悸的模样?
“书韵……”
楚宴低哑地喃喃自语,声音在寂静得只能听到烛花噼啪声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沉重。
“你为什么不愿见我?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闭上眼,痛苦地揉了揉眉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清冷的月色透过雕花窗棂,无声地洒在两幅画作上,将荷塘的静谧与树林的诡谲都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银辉。
它也照亮了楚宴脸上深刻的忧虑与不解。
他想起近来的种种,那些关于江南异动、关于诡异异能者的消息,还有他几次三番试图寻找那个可能与书韵有关的村落,却总在最后关头如同鬼打墙般迷失方向……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和那个他思念的人隔开,而网的中心,似乎就缠绕在温书韵身上。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在那幅树林画作上,眼中之前的痛苦迷茫逐渐被一种坚定的光芒所取代。
无论她变成了什么样子,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迷障深渊,他都必须找到她。
“等我,书韵。”
他对着画中那诡谲的身影,如同立下誓言,“这一次,无论你遭遇了什么,我都不会再让你独自承受。”
夜色渐深,烛泪堆积,安国公世子的书房里,只余下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与那两幅承载着过往美好与现今谜团的画作,共同浸没在无边清冷的月光之下,等待着破晓,也等待着谜底揭开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