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坠入无尽的、冰冷的深海，沈砚的意识，在黑暗中，载沉载浮。他能感觉到刺骨的寒冷，能听到耳边传来遥远的、模糊的呼唤，却怎么也无法挣脱那将他死死缠绕的、名为“死亡”的锁链。他仿佛看到了“寒鸦”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看到了他眼中那抹复杂的、混杂着痛苦、疯狂与解脱的诡异光芒。他还看到了“灰熊”和那两名队员，在冲天的火光中，化为灰烬的最后身影。愤怒、悲痛、无力……种种情绪，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的灵魂深处，反复灼烧。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微弱的、却异常温暖的光，刺破了那无尽的黑暗。沈砚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一下。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仓库顶棚上，那纵横交错的、锈迹斑斑的钢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气味。他动了动手指，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立刻从全身各处，潮水般涌来，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瑶那张写满了疲惫和憔悴，却依旧掩盖不住关切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一层细密的胡茬。显然，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她几乎没有合过眼。
“我……睡了多久？”沈砚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被磨损的砂纸，在相互摩擦。
“三天三夜。”林瑶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为他更换着吊瓶里的药液，“你失血过多，而且有多处严重的贯穿伤和骨裂。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了。”
沈砚沉默了。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身体，却不听使唤。林瑶连忙按住他：“别动！你身上的伤口，才刚刚缝合。要是再裂开，神仙也救不了你。”
“灰熊……他们……”沈砚的嘴唇，微微颤抖。
林瑶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她沉默了片刻，然后，低声说道：“他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们……为他们报仇。”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沈砚闭上了眼睛，两行滚烫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他没有哭出声，只是将拳头，死死地攥紧。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的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那是一种比身体的伤痛，要强烈千百倍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剧痛。
过了许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睛。眼神中，所有的悲伤和脆弱，都已经被一种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彻骨的冷酷，所取代。“把‘狼穴’的地图，拿给我。”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林瑶没有多问，立刻将她的便携式电脑，拿了过来，打开了那张从黑色金属盒子里，破解出来的、金陵城地下管网的分布图。当沈砚看到那张地图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那张地图，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庞大得多。
“狼穴”，并非一个单一的据点，而是一个依托于金陵城庞大的、废弃的地下管网系统，建立起来的、如同蚁巢般复杂的巨大网络。它横跨了金陵城内，最重要的三个区域——中央政府行政区、日军驻金陵宪兵司令部、以及城东的重工业区。这三个区域，任何一个，发生动乱，都足以让整个金陵，陷入瘫痪。而“饿狼”组织，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将它们的巢穴，建在了这座城市的“心脏”之上！
“他们的野心，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沈砚看着地图，声音冰冷地说道，“他们不仅仅是想制造混乱，他们是想……彻底控制这座城市！”
“没错。”林瑶的表情，同样凝重，“而且，我怀疑，这张地图，并非全部。‘寒鸦’的加密手法，虽然高明，但他似乎，更像是在用自己的技术，去掩盖一个……更深层次的秘密。”
说着，她调出了地图文件的底层代码。在那片由“寒鸦”的独特风格构建的、如同艺术品般精妙的加密算法之下，林瑶敏锐地，发现了一段极其不和谐的、风格完全不同的数据冗余。那段数据，看起来，就像是后来被强行添加进去的补丁，逻辑混乱，加密方式，也显得异常古老和笨拙，与“寒鸦”那行云流水般的代码风格，格格不入。
“这是……”沈砚的目光，立刻被那段奇怪的数据，吸引了过去。作为曾经的顶级特工，他对各种加密和情报传递手法，了如指掌。他几乎是在第一眼，就认出了那段数据的加密方式——一种在十年前，流行于欧洲谍报界的、被称之为“普罗米修斯之锁”的、一次性密钥加密法。这种加密法，虽然古老，但其安全性，却高得惊人。因为它的密钥，是完全随机的，而且，只使用一次。如果不知道密钥，就算是动用全世界所有的计算资源，也无法将其破解。
“你能解开它吗？”沈砚看着林瑶，眼中，带着一丝期盼。
林瑶摇了摇头：“我尝试过。但是，没有密钥，我所有的尝试，都失败了。它就像一个被焊死的、没有任何缝隙的铁盒子。”
沈砚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段古老的代码，大脑，飞速运转。密钥……密钥……到底会是什么？“饿狼”组织，为什么要在一个由“寒鸦”构建的、如此先进的加密文件里，加入这样一个古老而又顽固的“补丁”？他们到底想要隐藏什么？
突然，他的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他想起了三年前，他和“寒鸦”，一起执行的最后一次任务——潜入日军宪兵司令部，盗取“囚笼”计划。在那次行动中，“寒鸦”为了掩护他撤离，曾经哼唱过一首非常古老的、几乎已经被世人遗忘的、来自西伯利亚的民谣。那首民谣的曲调，苍凉而悠远，充满了对故乡的思念。当时，沈砚并没有在意。但现在想来，那似乎，是“寒鸦”留给他的、最后的暗示！
“西伯利亚……民谣……”沈砚的嘴里，喃喃自语。他猛地抬头，看着林瑶，急切地说道：“快！帮我找一首西伯利亚民谣！名字……我记不清了，但它的第一句歌词，是‘黑色的乌鸦，飞过白色的雪原’！”
林瑶虽然不解，但她还是立刻，通过“天盾”的秘密网络，连接到了位于莫斯科的、远东情报总局的音乐资料库。经过十几分钟的搜索，她终于，找到了一首完全符合沈砚描述的、名为《喀秋莎的眼泪》的古老民谣。
当那苍凉而熟悉的旋律，在小小的仓库里，响起的瞬间，沈砚的眼睛，湿润了。他强忍着悲痛，将那首民谣的乐谱，转化成了一串由数字和符号组成的、独一无二的密钥，然后，输入到了破解程序之中。
电脑屏幕上，进度条，开始飞快地，向前推进。一秒钟后，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提示音，那个如同“普罗米修斯之锁”般坚固的加密文件，被成功地，打开了！
文件里，没有地图，没有名单，也没有任何的行动计划。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和一行简短的、却让沈砚和林瑶，都感到毛骨悚然的文字。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片白雪皑皑的、广袤的西伯利亚冻土。照片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年轻时的“寒鸦”。那时的他，脸上还带着一丝青涩和理想主义的光芒，与后来那个疯狂的“工匠”，判若两人。而在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厚厚的皮衣、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如同北极熊般强壮的男人。那个男人，正用一种如同看着自己最心爱作品般的、充满了欣赏和狂热的眼神，看着“寒鸦”。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如同西伯利亚寒流般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气息。
而在照片的下方，那行简短的文字，更是让沈砚，如坠冰窟——
“坐标：东经126.8，北纬45.7。时间：1941年12月7日。代号：‘天照’。”
东经126.8，北纬45.7……那是……哈尔滨！是那个臭名昭着的、日军731部队的总部所在地！而1941年12月7日，这个日期，更是如同惊雷般，在沈砚的脑海中，炸响。那一天，是珍珠港事件爆发的日子！是太平洋战争，全面爆发的日子！
“天照”……这个代号，更是充满了不祥的、令人不安的意味。
沈砚和林瑶，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极度的震惊和骇然。他们终于明白了。“寒鸦”，并非简单地，投靠了“饿狼”组织。他，或者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是那个站在“饿狼”组织背后的、更加庞大、更加恐怖的存在的、一枚棋子！“工匠”的背叛，“饿狼”的崛起，金陵城的混乱……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更大阴谋的、冰山一角！而那个阴谋的真正核心，直指哈尔滨，直指731部队，直指那场即将席卷整个世界的、史无前例的巨大战争！
“我们……必须去哈尔滨。”沈砚看着照片上，那个刀疤脸男人，那双如同恶魔般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如同钢铁般的意志。他知道，他与“寒鸦”之间的个人恩怨，与这个即将揭晓的、足以颠覆整个战局的巨大阴谋相比，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他必须去！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他也必须去！因为，他是一名战士。一名，为家国，为信仰，而战的战士！
林瑶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的眼中，同样，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窗外，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刺破了黑暗，照亮了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一场席卷了整个金陵的、血与火的风暴，似乎，已经暂时平息。但沈砚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一场更加宏大、更加残酷、更加凶险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它的序幕。
（第一卷·深渊的凝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