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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

怀安县的天气格外晴朗,机械厂里一片热闹。自从拿下了中东的大订单,整个厂子像是被打了鸡血,铸造车间的大锤砸得震天响,机加工区的滚齿机连轴转,连平时闲散的后勤仓库都忙得脚不沾地。

工人们走路带风,脸上挂着掩不住的得意。

“咱们的拖拉机,老外抢着要!”

“林工搞的东西,就是厉害!”

几个年轻人路过食堂,还在那儿吹嘘自己加班做的那批零件,有多精细。

可就在这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里,县委书记黄建军的办公室却像是被冻住了。

黄书记、厂长杨卫国、总工程师王建国,三个人围着一张办公桌,默默地抽烟,一根接一根,谁也不吭声。

桌子中央,摆着一份刚从省里通过机要渠道送来的文件。

文件不厚,就薄薄一页纸,可上面的两个巨大红色印章,像是两块石头,把三个人压得喘不过气。

那是中央军委和国防科工委的联合印章。

杨卫国捻灭了烟头,又一次拿起那张纸,手指都在抖。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关于特招怀安县机械厂林振同志入伍的命令:经中央研究决定,特招怀安县机械厂技术员林振同志入伍,授予少校军衔,即刻调任京城749研究院,从事国防尖端技术研究工作。请地方单位全力配合,做好交接工作……”

少校。

749研究院。

杨卫国嘴里反复念叨这几个字,手抖得纸张都沙沙作响。

他当了这么多年厂长,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省里的方副省长,平时跟县里的领导打交道都得仔细斟酌。

可现在,一份中央的调令,直接摆在面前,要调走他的宝贝疙瘩。

“不行!”

杨卫国猛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他一把抓过那张调令,像是护着崽的老母鸡,嗓门都变了:“林振是我们怀安厂的!是我们六十万怀安人民的!”

“他搞拖拉机,是为了让农民吃饱饭!他搞沼气,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他去京城搞那些……搞那些什么尖端技术,能当饭吃吗?”

杨卫国一拍桌子,办公桌上的茶杯跳了一下:“我不服!我要去省里!我要找方省长说理去!”

“老杨!”

黄书记猛地按住他的肩膀,苦笑着摇头:“你冷静点!你再看看,你看清楚,这上面盖的是什么章!”

他指着那两个印章,一字一顿:“这不是省里,这是中-央!”

“这不是跟你商量,这是命令!”

黄书记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这不是抢人,老杨,这是国家需要他。你想想,二十岁的少校,直接进国家最核心的研究院,这是多大的荣耀?这是他天大的前程啊!”

杨卫国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可那些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张薄薄的纸,看着那两个印章,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铁块,烫得心疼。

“前程?”

他的声音哑了,带着哭腔:“我他娘的稀罕什么前程!”

“我就知道,这小子是我从人事科那个犄角旮旯里刨出来的!是我顶着全厂的压力让他当项目组长的!”

“他就像我亲儿子一样!”

杨卫国说到这里,眼圈红了,声音开始颤抖:“现在,说带走就带走,连个招呼都不打……”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沉默。

只剩下杨卫国粗重的喘息声。

王建国一直坐在旁边没说话,这会儿颤抖着手,从杨卫国手里拿过那份调令。

他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

一行,两行,三行……

看着看着,眼眶就湿了。

不舍。

钻心刺骨的不舍。

这个年轻人,是他看着一步步成长起来的。

从修复镗床,到改造滚齿机,再到攻克2微米精度,最后到那个匪夷所思的电视机……

林振带给他的震撼和惊喜,比他这辈子加起来的都多。

可更多的,是骄傲。

一种无法掩饰的骄傲。

“好小子……”

王建国摘下眼镜,使劲抹了把脸,声音沙哑:“好小子!”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不是池中之物!”

“怀安县这个小池塘,养不住他这条真龙!”

他的话像是一盆冷水,直接浇在了杨卫国火烧火燎的心上。

杨卫国身子一僵。

是啊。

自己怎么就忘了呢?

林振是龙,龙总是要飞向九天的。

自己这个做长辈的,难道要为了自己的私心,折断他的翅膀吗?

杨卫国颓然地坐回椅子上,沉默了许久。

办公室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三个人的心上。

黄书记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老杨,老王,事情已经定了,咱们多想无益。”

“这是我们怀安县的荣耀,也是你们机械厂的荣耀。”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郑重:“从咱们这个小县城里,走出了一个中-央直接任命的少校科学家!这事说出去,咱们脸上都有光!”

“咱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发牢骚,是高高兴兴地把小林送走,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地去为国家做更大的贡献!”

杨卫国深吸一口气。

他擦了擦通红的眼睛,站起身,对着黄书记,声音还是哽咽的:“书记,您说得对。是我糊涂了。”

他停了停,握紧拳头:“书记,让我去跟他说吧。”

“这小子……是我从人堆里挖出来的,这最后一程,也得我来送。”

“我得当面告诉他,让他在京城放开手脚干。家里的事,他娘和林夏,厂里会帮衬着。厂里的事,我和老王顶着。他只管在那边好好干活,别惦记这边。”

他顿了顿,用力捶了下桌子,声音哽咽:“林振这小子,在咱们怀安确实是屈才了。去京城,去国家最要紧的地方搞研究,这才是他该去的地方。我……我就是舍不得,可舍不得也得舍得。我杨卫国不能因为私心,耽误了国家的栋梁!”

黄书记和王建国看着他那虽然悲伤但无比坚决的背影,都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天下午。

杨卫国让秘书把林振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王建国也提前到了,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闷烟,手里的烟灰缸都快堆满了。

林振推门进来,看到这架势,心里“咯噔”一下。

不对劲。

气氛太压抑了。

“厂长,王总工,你们找我?”

杨卫国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站起身,走到那个上了锁的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了一瓶他珍藏了多年的茅台酒。

这瓶酒,他一直舍不得喝。

杨卫国拧开瓶盖,一股醇厚的酱香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办公室。

他没用小酒盅,而是直接拿了三个喝水的搪瓷缸子。

白色的珐琅缸子,上面印着红色的“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

他给林振、王建国和自己,都倒了满满一杯。

酒液在缸子里晃荡,泛着琥珀色的光。

“来,林工,坐。”

杨卫国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自己也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