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振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别人心中势在必得的目标。
那场惊心动魄的测试和庆功宴之后,他虽然得了一天假,但根本没闲着。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带着耿欣荣,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兼实验室里。
那份五年的独家供货协议,像一座巨大的金矿,带来了无限机遇,也带来了山一样的压力。
第一批订单就要一万台,后续的需求只会更大。
以怀安厂现有的生产能力,就算工人三班倒连轴转,也无异于杯水车薪。
扩大产能,迫在眉睫。
林振摊开一张巨大的图纸,上面是他熬了好几个通宵画出的新车间布局图。
“耿同志,你看,这是我对现有生产线的优化方案。我们需要新建一个冲压车间,一个焊接车间,和一个独立的发动机生产线。流水线的模式要全面推广,从零件加工开始,就要实现标准化和模块化。”
耿欣荣扶着厚厚的眼镜,整个人几乎趴在图纸上,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知识的光芒,完全沉浸在了林振描绘的工业蓝图里。
“太了不起了,林工!你的这个设计,把空间利用到了极致!而且这个U型布局,可以最大程度地缩短物料的运输距离!我明白了,你这是要把整个怀安厂,改造成一个超大型的总装车间!”
“可以这么理解。”林振点了点头,“核心技术和高精度部件,我们自己掌握。但一些非核心的、技术含量不高的零件,比如螺丝、简单的支架,完全可以外包给县里其他的小厂去做,形成一个以我们为核心的工业集群。这样,不仅能解决我们的产能问题,还能带动整个怀安县的工业发展。”
耿欣荣听得热血沸腾,他看着林振的眼神,已经从单纯的技术崇拜,上升到了一种对战略家的敬畏。
这个年轻人,思考的早已不是一台拖拉机的得失,而是一个地区,乃至一个国家的工业布局。
就在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林振头也没抬。
门被轻轻推开,一股淡淡的雪花膏香气飘了进来,与办公室里浓重的机油和铁锈味格格不入。
“请问……林振,林工是在这里办公吗?”一个轻柔婉转,带着几分不确定性的女声响起。
林振和耿欣荣同时抬起头。
只见门口俏生生地站着一个年轻姑娘。她穿着一身干净的蓝白裙装,梳着两条油亮的麻花辫,皮肤白皙,五官精致,一双大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正怯生生地望着他们。
林振微微皱了下眉,认出了来人。
黄霏霏。
她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我就是林振,你有什么事吗?”林振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问一个陌生人。
黄霏霏看到林振,眼睛瞬间就亮了。今天的林振,穿着一身笔挺的蓝色工装,头发剪得利利索索,或许是刚讨论过技术难题,眉宇间带着一股专注而自信的神采,比相亲那天,不知道要英挺多少倍。
她心里一紧,连忙低下头,露出一副羞怯又委屈的模样,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林工,我……我是特地来找你的。有些话,我想单独跟你说,可以吗?”
她说着,还悄悄瞥了一眼旁边的耿欣荣。
耿欣荣是个典型的技术宅,哪里见过这阵仗,一看人家姑娘这架势,就知道自己是多余的了。他连忙站起来,推了推眼镜,对林振说:“林工,那……那我先去车间转转,看看那台新的镗床。”
说完,他便抱着自己的笔记本,逃也似的溜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了林振和黄霏霏两个人。
林振没有请她坐,自己也依旧站在图纸前,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他的目光很平静,没有好奇,没有探究,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就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这种平静,让黄霏霏精心准备的开场白,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她感觉自己像是用尽了全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说不出的难受。
但她毕竟是文工团的台柱子,心理素质远非一般女孩可比。她迅速调整好情绪,抬起头,眼圈一红,两颗晶莹的泪珠恰到好处地滚落下来。
“林振……不,林工。”她哽咽着,声音里充满了悔恨,“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上次相亲的事,是我不对。我……我那时候太年轻,太不懂事了,被马超那些话蒙了心,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我回去之后,想了很久,后悔得不得了。我……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擦着眼泪,肩膀微微抽动,那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心软。
“这几天,我听到县里到处都在说你的事迹。你为厂里,为咱们怀安县争了那么大的光,我……我为你感到骄傲,真的!跟你比起来,我以前那些想法,实在是太可笑了,太浅薄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崇拜,眼神也变得炽热起来,仿佛林振就是她生命里的光。
“林工,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是,我真的……真的很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她往前走了一小步,鼓起勇气,抬眼望着林振,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丝试探和期盼,“如果……如果你还不讨厌我,如果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我可以……”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那句“当你女朋友”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她相信,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一个如此漂亮、如此主动的女孩子的真情告白,尤其这个女孩子,还曾经拒绝过他。这种征服的快感,足以满足任何男人的虚荣心。
她满怀期待地看着林振,等着他哪怕一丝一毫的动容。
但是,她失望了。
林振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安静地听完黄霏霏这番声情并茂的表演,然后,他开口了,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没必要再提。”
黄霏霏一愣。
就这?
没有愤怒,没有嘲讽,没有得意的炫耀,甚至……没有原谅。
“不必再提”,这四个字,比任何尖刻的语言,都更让她感到冰冷。这代表着,那件事在他心里,已经没有丝毫分量,甚至不值得被讨论。
“我……”她还想说些什么,想为自己再争取一下。
林振却已经转过身,重新将目光投向了那张巨大的图纸。
他拿起铅笔,在图纸上的一角,轻轻画下一个标记,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恕不奉陪。”
说完,他便再也没有理会身后的人,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一样。
黄霏霏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变得惨白。
她精心打扮的妆容,字斟句酌的说辞,恰到好处的眼泪,在她以为最能打动人心的武器,在林振面前,却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的拒绝,不是愤怒的推开,而是彻底的无视。
那种感觉,就好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费尽心机地张开了自己最华美的尾羽,而对方,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别挡着光。
羞辱、难堪、绝望……各种情绪,像潮水一般,将她瞬间淹没。
她终于明白了。
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他站在山巅,俯瞰着的是整个工业帝国的未来;而她,还在山脚,为了一点情情爱爱和虚荣而沾沾自喜。
他们,早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黄霏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办公室的,她只觉得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走廊里偶尔经过的工人,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投来好奇的目光,都让她觉得无地自容。
当她失魂落魄地走出机械厂大门,刺眼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