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阶段的尝试与忐忑
祁夜手腕伤疤背后那段冰冷残酷的过往,像一枚沉重的砝码,加在了周芷宁心中那架衡量“如何理解祁夜”的天平上。它没有让天平瞬间倒向“全然接纳”或“彻底原谅”,却让那原本模糊不清的、关于他偏执与控制欲来源的拼图,变得异常清晰和……令人心悸地合理。一个在那种环境中靠自我异化、将痛苦转化为武器才存活下来的少年,你如何指望他懂得用温暖正常的方式去爱?
这个认知并未带来轻松,反而让她感到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复杂。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受害者”,面对一个“加害者”。他们成了两个带着不同伤痕、在黑暗中用错误方式挣扎过的灵魂,偶然(或必然)地碰撞在一起,彼此制造了新的伤口,也开始笨拙地尝试辨认对方旧疤的形状。
接下来的两天,别墅里的气氛进入了一种微妙的“休战期”与“观察期”。周芷宁继续她的书写练习,笔下的内容开始出现一些变化——不再是单纯的情绪倾倒,偶尔会夹杂几句对自我信念的质疑(“我真的不配吗?”),或是对祁夜某些行为的、尝试性的解读(“他的控制,是不是因为他自己也害怕失去控制?”)。她依然会做噩梦,但惊醒后,那种灭顶的绝望感似乎减弱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困惑和沉重思考的清醒。
祁夜似乎更加忙碌,加密通讯的频率明显增加,他身上的气息时常带着一种无形的、绷紧的弦感。但每晚的短暂共处时间,他依旧尽力维持着那份克制的温和,遵守着联合治疗中练习的“镜映”原则。他不再回避谈及“工作麻烦”,但会用更中性、更少刺激性的词汇,比如“处理一些遗留问题”、“应对一些商业上的小动作”。周芷宁能感觉到他话语背后隐藏的惊涛骇浪,但他不愿多说,她也不再追问。一种新的默契在形成:他负责抵御外部的风雨,她专注于清理内心的废墟。
周五下午,林医生照例来访。在单独会谈中,林医生提出了一个新的、更具挑战性的建议。
“芷宁,根据你最近的进展——对创伤根源有了更深的认识,情绪稳定性提高,开始尝试更有结构性的自我探索——我觉得,可以考虑参与一些外部的、支持性的活动了。”林医生温和地看着她,“当然,是在你完全自愿和准备好的前提下。”
“外部的活动?”周芷宁有些疑惑。
“是的。比如,一个抑郁症康复者的支持小组。”林医生解释,“小组成员都是有过类似经历、正在康复路上的人。由专业治疗师引导,提供一个安全、保密、非评判的空间,让大家分享经历、感受、应对策略,互相倾听,互相支持。”
周芷宁的心下意识地缩紧了。在陌生人面前分享她的痛苦?把自己的脆弱暴露在那么多双眼睛下?光是想象那个场景,就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焦虑。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有压力。”林医生仿佛看穿了她的恐惧,“这不是强制性的。你可以先了解一下。这个小组的成员背景都经过筛选,氛围很好,治疗师非常有经验。参与支持小组有几个潜在的好处:第一,减少病耻感和孤独感,你会发现你并不孤单;第二,从他人的康复故事中获得希望和启发;第三,倾听和帮助他人,本身也是一种强大的疗愈力量,能增强你的自我价值感和掌控感。”
“帮助……他人?”周芷宁喃喃重复。长久以来,她一直是被帮助、被治疗、甚至是被“拯救”的对象。帮助他人?这个念头陌生得让她有些茫然。
“是的。有时候,当我们看到别人在类似甚至更深的痛苦中挣扎时,我们内心深处被压抑的力量和智慧可能会被激发出来。给予支持和理解的过程,也是重新定义自己、发现自己内在资源的过程。”林医生鼓励道,“当然,一开始你完全可以只是倾听,不发言。等你觉得准备好了,再尝试分享一点点。整个过程,你可以随时退出。”
周芷宁沉默了很久。恐惧是真实的,但林医生描述的“减少孤独感”和“发现自己内在资源”,又像黑暗中隐约透出的一丝微光,对她产生了微弱的吸引力。她想起祁夜在联合治疗中,因为被她理解和镜映而微微放松的神情。也许……被需要、被倾听的感觉,真的能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可以考虑一下。”她没有立刻答应,但也没有像最初听到重返天台建议时那样断然拒绝。
“当然。我给你小组的介绍资料和治疗师的联系方式。你可以先看看,也可以和治疗师通个电话,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再做决定。”林医生将一份简单的资料递给她。
会谈结束后,周芷宁拿着那份资料,在花园里坐了很久。资料很简洁,介绍了小组的宗旨、规则、活动频率和带领治疗师的资质。她反复看了几遍,心中忐忑与好奇交织。
晚饭时,祁夜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今天和林医生谈得怎么样?”他状似无意地问。
周芷宁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支持小组的事情简单说了。
祁夜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他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她:“你的想法呢?”
“有点……害怕。但好像……也有点想试试。”周芷宁如实说,“林医生说,可以先去看看,不用说话。”
祁夜点了点头,没有立刻发表意见,而是思考了片刻。“如果你想去尝试,我支持。但前提是,确保绝对安全。那个小组的地点、人员、组织者,我需要提前做背景调查。活动期间,我会安排人在外围确保安全,但不干涉你。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他的安排依旧周全,带着他一贯的掌控风格,但这次,他将“掌控”用在了为她提供安全保障上,而不是限制她的自由。这种转变,周芷宁能够清晰地感觉到。
“嗯。”她点了点头,“谢谢。”
“不用谢。”祁夜看着她,眼神里是温和的支持,“你能愿意走出去,尝试新的方式,这很好。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一次勇敢的尝试。”
他的肯定,像一小股暖流,注入她忐忑的心田。
## 小组初体验:倾听与共鸣的震撼
经过祁夜这边严密而低调的背景核查(确认小组及治疗师背景干净,无异常),周芷宁决定参加一次支持小组活动,作为“观察员”。
活动地点在一个社区文化活动中心安静的会议室里。周芷宁在阿香的陪同和祁夜安排的便衣安保人员(伪装成路人或在车内)的暗中保护下,提前十分钟到达。她戴着帽子和口罩,穿了身最不起眼的灰色运动服,紧张得手心冒汗。
会议室布置得很温馨,暖色调的墙面,舒适的软椅围成一圈,中间摆着鲜花和茶水。已经有五六个人先到了,年龄性别各异,有的在低声交谈,有的安静地坐着。带领小组的是一位四十多岁、面容和蔼、眼神充满力量的女治疗师,姓陈。她看到周芷宁,微笑着走过来,低声温和地介绍了自己和小组的保密原则,告诉她可以坐在任何位置,今天只需要放松,听就好。
周芷宁选了一个靠边、不那么显眼的位置坐下,低着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活动准时开始。陈治疗师做了简单的开场白,强调了倾听、尊重、不评判的核心原则。然后,她引导大家进行一个简单的“情绪天气报告”——用一两句话描述自己本周大概的情绪状态。
轮流的分享开始了。
一位看起来二十出头、面容憔悴的年轻女孩小声说:“这周……还是老样子,早上特别难起床,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但……至少今天我来这里了。”
一位中年大叔,声音低沉:“焦虑好点了,药好像起了作用。但跟老婆孩子还是没法好好说话,动不动就发火,很后悔。”
一位头发花白、气质优雅的老太太,语气平静却带着深深的疲惫:“女儿带着外孙来看我了,我很高兴,但陪他们玩了一会儿就累得不行,心里又觉得自己没用,拖累孩子。”
一位和祁夜年纪相仿、穿着西装但神色疲惫的男人:“工作压力太大,失眠严重。有时候开车等红灯,会突然有很可怕的念头冲出来……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
每一个简短的分享,都像一块小小的石子,投入周芷宁的心湖。她原本以为自己的痛苦是独一无二、无法言说的。可在这里,她听到了那么多不同的声音,诉说着与她相似甚至更甚的挣扎:对生活的无意义感,情绪的失控,人际关系的困难,自我价值的贬低,以及那些挥之不去的、黑暗的念头。
没有人在表演坚强,没有人在故作轻松。每个人都带着真实的伤痕和疲惫,试图在这个安全的圆圈里,寻找一点理解和支持。当有人分享时,其他人会认真地倾听,眼神里是感同身受的专注,偶尔会点头,会递上一张纸巾。
当轮到一个沉默了很久、一直低着头的中年女人时,她忽然捂着脸哭了起来,声音破碎:“我妈妈……去年抑郁症去世的。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当时多做点什么,她就不会……我现在自己也这样,我女儿才八岁……我好怕……好怕她将来也……”
她的哭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充满了恐惧和自责。那一瞬间,周芷宁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母亲去世的自责?对下一代的担忧?这几乎是她内心最深处恐惧的翻版!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眼眶瞬间发热。她看到陈治疗师温和地递上纸巾,用平静的声音引导那位女士进行简单的呼吸放松。她也看到周围其他组员眼中流露出的深切同情和理解,没有人表现出惊讶或嫌弃。
接着,另一位组员,一个看起来爽朗但实际上手腕上有淡淡疤痕的年轻男人,轻声分享了自己的经历:“我也曾经觉得是我害了我爸,他生意失败后一蹶不振,后来走了。我自责了很多年,抑郁,自残。后来在治疗中慢慢明白,他的选择是他的,我的生命是我的。我们能做的,是带着对他们的爱和思念,好好活下去,不重复他们的悲剧。这很难,但……值得尝试。”
他的话,像一道微光,穿透了会议室里弥漫的悲伤氛围。那位哭泣的女士渐渐止住了哭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周芷宁怔怔地听着。这些话,林医生也对她说过,祁夜也用他的方式试图传达过。但从一个“同路人”口中,在这样一个充满共鸣的群体里听到,感觉是如此不同。它不再是来自“健康人”或“拯救者”的指导或安慰,而是来自深渊同伴的、带着体温和切肤之痛的见证与鼓励。
她忽然明白了林医生说的“减少孤独感”。在这里,她不是异类,不是“有病”的麻烦精。她只是众多在心理伤痛中跋涉的旅人之一。她的痛苦被理解,她的恐惧被看见,甚至她内心最深的自责,也在这里找到了回响。
活动进行到后半段,是自由分享和互相反馈时间。有人分享了最近一个小小的进步(“我今天自己出门买了杯咖啡,虽然很紧张”),得到了大家真诚的掌声。有人提出了一个具体的困惑(“怎么应对家人‘你想开点就好了’这种话?”),其他人会分享自己的应对经验或感受。
周芷宁始终没有发言,只是静静地听着。但她的身体,从最初的紧绷僵硬,慢慢变得放松。她的目光,从一直盯着地面,开始缓缓抬起,观察着每一个发言者的脸,聆听着他们话语背后鲜活的生命故事和坚韧(哪怕极其微小)的挣扎。
当陈治疗师宣布本次活动结束时,周芷宁甚至感到一丝意犹未尽的恍惚。一个半小时,她仿佛走过了许多个浓缩的人生片段,看到了痛苦的不同面貌,也看到了在痛苦中依然顽强闪烁的人性微光。
离开时,陈治疗师特意走到她身边,微笑着低声说:“第一次来,感觉怎么样?不用急着分享,能来,能听,就已经很棒了。”
周芷宁抬起头,看着陈治疗师温和而坚定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谢谢。”这是她今晚除了对阿香之外的第一次开口。
回程的车上,周芷宁一直很安静。但阿香敏锐地察觉到,她身上那种惯常的、沉郁紧绷的气息,似乎消散了一些,眉眼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思般的柔和。
## 分享的勇气与意外的警报
回到家,祁夜已经等在客厅。看到她们回来,他立刻站起身,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周芷宁脸上,仔细审视着她的神情。
“怎么样?”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周芷宁脱下外套,在沙发上坐下。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整理思绪,然后才开口:“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感觉不好?”祁夜的眉头微微蹙起。
“不。”周芷宁摇了摇头,“是……没那么可怕。大家……都很真实。听着他们的故事,好像……自己的痛苦也没那么特别,那么见不得光了。”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听到有人……走出了一点点,或者正在努力,会觉得……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她的话语简单,甚至有些凌乱,但祁夜却从她眼中看到了一种久违的、近乎清明的光芒。那不是喜悦,而是一种从沉重孤绝中略微探出头来、看到了同类和微弱路径的释然。
他心中微微一松,紧绷的神经也舒缓了些许。“那就好。”他坐到她对面,“任何时候觉得不适应,随时可以停下。”
“嗯。”周芷宁应了一声,目光落在茶几上的水杯,忽然轻声说,“下周……我可能……会试着说点什么。很小的那种。”
祁夜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掠过一丝惊喜和更深的郑重。“好。按你觉得舒服的节奏来。”他没有过多夸赞,只是给予了最坚定的支持。
就在这时,祁夜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加密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不是电话,是一条特殊标记的加密信息推送。祁夜的目光扫过屏幕,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脸上的柔和瞬间冻结。
信息很短,只有一行字:“‘蝮蛇’供述确认,‘先生’与祁家已故老爷子(祁震山)前核心幕僚‘吴伯’关联极深。‘吴伯’现年七十六,名义上退休,实则暗中掌控部分灰色产业及祁家部分元老人脉。初步判断,‘先生’指令可能源自‘吴伯’或其利益集团。另,监控显示,疑似‘吴伯’手下人员,今日开始对周国华住所及周小姐参与之社区活动中心进行外围侦察。意图不明,威胁等级提升。”
祁夜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节泛白。吴伯……祖父当年最信任、手段也最阴狠的幕僚之一。如果真是他在幕后操纵,那这件事就不仅仅是二房的商业倾轧,而可能涉及到祁家权力代际交替中更隐秘、更血腥的旧账清算,甚至……可能与祖父当年的死因有关?而周芷宁和她父亲,不过是这场陈年暗战中无意(或有意)被卷入、用来打击他祁夜的棋子?
更危险的是,对方已经开始侦察周芷宁的行踪。社区活动中心……显然是指晚上的支持小组。他们的触角,比她想象中伸得更快,更准。
祁夜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和凛冽杀意,脸上迅速恢复平静,甚至对周芷宁露出一个极淡的、安抚的笑容:“公司那边又有点琐事需要处理一下。你先休息,我回书房。”
周芷宁敏感地察觉到他瞬间的情绪变化和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下隐藏的紧绷。她想起他最近接听的加密电话,想起他眼底越来越深的疲惫和冷峻。支持小组里那个西装男人提到的“可怕的念头”和“撑不住”,让她对祁夜此刻的状态产生了一丝新的、清晰的担忧。
“祁夜。”她在他转身时叫住他。
祁夜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周芷宁看着他,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冷硬,但眼底有一丝极力掩饰的焦灼。她想起在支持小组里听到的分享,想起那个年轻男人说的“我们能做的,是好好活下去”。鬼使神差地,她轻声说了一句:“你也……别太勉强。事情……总要一件件处理。”
这算不上安慰,更像是一种笨拙的、基于刚刚获得的新认知的关切。她不再仅仅视他为无所不能的“掌控者”或“加害者”,也开始隐约看到,这个强悍的男人,也同样背负着巨大的压力,行走在刀锋之上。
祁夜显然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愣住了,深深地看着她,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震动,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柔软,以及更深的、仿佛被这句话赋予力量的决心。
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清晰:“我知道。谢谢。”
他转身走向书房,步伐似乎比刚才坚定了一些。
周芷宁独自坐在客厅里,望着书房门缝下透出的光线,心中那点因为支持小组而稍稍亮起的微光,被一层新的、对未知威胁的隐忧悄然覆盖。她能感觉到,平静的表象之下,有一股更强大、更古老的黑暗力量,正在悄然逼近。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一间古色古香却透着阴冷气息的书房里,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老者,正听着手下的汇报。他手中把玩着一对油光锃亮的文玩核桃,发出规律而冰冷的摩擦声。
“哦?那丫头开始参加什么……心理支持小组了?”老者的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玩味,“祁夜那小子,倒是把她护得挺紧。还安排人查周国华手里的东西?有意思。”
他微微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
“既然他们这么想知道当年的事,这么想挖旧账……那就,给他们加点料。周国华那边,先别动。那丫头……既然开始往外走,接触‘外界’了,或许,我们能找到更‘自然’的方式,让她‘听说’一些……她应该知道的事情。比如,她母亲去世前,除了那笔被挪用的捐款,还和什么人,有过怎样的……‘密切往来’?”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那是一种将人心和往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老谋深算的冷酷。
夜色,愈发深沉。无形的网,似乎正在以更隐蔽、更恶毒的方式,悄然张开。而刚刚在支持小组中感受到一丝连接与希望的周芷宁,即将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卷入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她心理防线最脆弱处的信息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