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穿过东宫的回廊,卷起几片落英,落在青梧素色的裙裾上。她正倚在窗边翻着那本顾长安送来的《孙子兵法》,指尖划过“心者,恒道也”的批注,唇角还未扬起,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感攫住。
“小姐!”贴身侍女云岫连忙递上锦帕,见她脸色发白,急道,“要不要传太医?”
青梧摆了摆手,按住翻腾的胃,喉间的腥甜感熟悉得让她心惊——前世也是这样,在她嫁入东宫的第一年,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这突如其来的孕吐,宣告了承煜的到来。
那时她正与太子因沈家军兵权的事闹得僵持,腹中的孩子像道无形的枷锁,让她不得不收敛所有锋芒,学着做个“合格”的太子妃。可这一世,她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心里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这是她的孩子,却也是注定要生在东宫、被权力裹挟的孩子。
太医来诊脉时,脸上堆着恭贺的笑:“恭喜太子妃娘娘,是喜脉,已有一月有余。”
消息传到前殿时,太子萧景琰正在与詹事府官员议事,闻言愣了愣,随即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他走进内殿时,青梧正对着窗外的石榴树出神,阳光透过枝叶落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看不真切情绪。
“身子可有不适?”他在她身边坐下,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温和。成婚三年,他们相敬如“冰”,他忙于朝堂制衡,她困于朱墙深院,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鲜少这般独处。
“劳殿下挂心,还好。”青梧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旁人的事。
萧景琰看着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她拒婚时说的“志不在此”,那时她眼里的执拗像未驯的烈马,而如今,这烈马似乎被圈养得温顺了些,只是眼底深处,总藏着他看不懂的疏离。
“既怀了孕,就少看那些兵书,伤神。”他拿起她手边的书卷,见上面批注密密麻麻,竟多是关于“防守”“制衡”的见解,眉头微蹙,“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
青梧没接话,只是轻轻抚摸着小腹。前世的承煜,是她在冰冷东宫唯一的慰藉,却也成了太子牵制沈家、她不得不步步妥协的理由。这一世,她能不能护着这个孩子,让他不必像前世那般,自幼就要学着权衡利弊,早早扛起江山社稷的重担?
“殿下,”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若将来这孩子想学医,或是想做个画师,殿下会允吗?”
萧景琰显然没料到她会说这个,愣了愣才道:“他是东宫嫡子,将来要继承大统,怎能学那些‘杂艺’?”
果然如此。青梧心里泛起一丝凉意,面上却不动声色:“殿下说得是,是臣妾失言了。”
他似乎满意她的顺从,又说了几句“好生休养”“缺什么尽管开口”的场面话,便起身去了书房。他走后,青梧才重新拿起那本《孙子兵法》,指尖在“心者,恒道也”上反复摩挲——她的“心”,是护这孩子周全;可这东宫的“道”,却容不得半分“随心所欲”。
孕吐渐渐加重,青梧常常吃不下东西,夜里也睡不安稳。云岫看着她日渐消瘦,急得团团转:“娘娘,要不要让家里送些您爱吃的来?老夫人亲手做的杏仁酥,您以前最爱吃的。”
提到家人,青梧心里暖了些,却摇了摇头:“不必了,免得母亲担心。”沈家如今权势日盛,与东宫的关系本就微妙,她若稍有动静,难免被有心人解读为“沈家借太子妃施压”,徒增事端。
这日午后,她正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云岫捧着个食盒进来,脸上带着些雀跃:“娘娘,是顾中丞让人送来的!说是……说是他家老母亲亲手做的安胎药膳,对孕吐有好处。”
顾长安?青梧猛地睁开眼,心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她接过食盒,打开便闻到一股温和的药香,里面是一盅山药莲子羹,还冒着热气。食盒底层压着张纸条,上面是他清隽的字迹:“太医说,山药能安脾胃,莲子可宁心神。”
没有多余的话,却像一股暖流,悄无声息地漫过她冰凉的心底。她舀了一勺羹,入口清甜温润,胃里的翻腾竟真的平息了些。
“他怎么会……”青梧轻声问,指尖捏着那张纸条,纸角被她攥得发皱。
“听送东西的小吏说,顾中丞近日在查太医院的药材账目,发现有些安胎药被以次充好,特意让人寻了些上好的山药莲子,托老夫人做了送来。”云岫低声道,“还说……让您别多想,只当是同僚之谊。”
同僚之谊。青梧笑了笑,眼眶却有些发热。这三年,他从翰林院编修做到御史中丞,弹劾了多少与东宫相关的蛀虫,为她扫清了多少明枪暗箭,她不是不知道。只是这“同僚之谊”,说得太轻,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她把纸条折好,放进贴身的荷包里,与那方绣着阵图的锦缎放在一起。那里藏着她所有不能说的念想,如今又多了一份牵挂。
孕中期时,青梧的胃口好了些,也渐渐显怀了。太子来看她的次数多了些,有时会坐在她身边,看她临摹兵法,虽然依旧说不上几句话,却也少了些往日的紧绷。
“你这字,倒有几分你父亲的风骨。”一次,他看着她笔下遒劲的字迹,忽然开口。
“父亲教过臣妾,字如其人,不可轻慢。”青梧放下笔,指尖轻轻拂过纸页。
萧景琰看着她凸起的小腹,沉默了片刻:“若生个儿子,就叫承煜吧。承天命,煜光华,是个好名字。”
青梧的心猛地一沉——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名字。原来有些事,哪怕重来一次,也终究避不开吗?她低下头,掩去眼底的涩意:“全凭殿下做主。”
夜里,她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手轻轻覆在小腹上。那里的小生命正在悄悄生长,像一颗被包裹在朱墙里的种子,不知道将来会开出什么样的花。
“承煜……”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泪水无声地滑落,“这一世,娘一定护着你,让你少些苦,多些甜。”
她不知道的是,东宫墙外,顾长安刚查完一桩涉及东宫侍卫克扣军饷的案子,正站在月光下望着那片巍峨的宫墙。他手里拿着一枚刚买的长命锁,样式简单,却打磨得十分光滑。小吏问他:“中丞,这是给谁准备的?”
他笑了笑,把长命锁揣进怀里:“给一个……将来会需要它的孩子。”
月光洒在他身上,也洒在东宫的琉璃瓦上,隔着重重宫墙,却仿佛有某种无声的牵挂,在夜色里轻轻缠绕。青梧摸着腹中的孩子,顾长安握着怀中的长命锁,他们都在为一个尚未出世的生命,悄悄积攒着力量,像在为一场漫长的守护,埋下无声的伏笔。
秋意渐浓时,青梧的肚子已经很沉了。她常常坐在廊下晒太阳,手里拿着那方绣了一半的锦缎,上面除了八阵图,又多了个小小的虎头纹样,针脚细密,带着母亲独有的温柔。
云岫看着她日渐柔和的眉眼,笑道:“娘娘现在的样子,倒比刚嫁来时温润多了。”
青梧低头看着锦缎上的虎头,那里藏着她对这个孩子的所有期盼——不必承天命,不必煜光华,只愿他能像寻常孩子那般,有虎头虎脑的莽撞,有肆意生长的自由。
只是这朱墙深院,真的容得下这样的期盼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这个孩子在她腹中扎根的那一刻起,她的守护,便又多了一份重量,一份必须在这权力棋局里,步步为营才能守住的重量。
而东宫墙外,顾长安的案头,又多了几份关于东宫护卫、采办、乃至将来皇子教养嬷嬷的卷宗,每一份都批注得密密麻麻,像在为一场遥远的守护,铺就一条看不见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