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沉甸甸地压在幽谷上空,连惯常的虫鸣都仿佛被这浓墨般的夜色吸走了,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饱胀的寂静。打谷场边那几棵老槐树的轮廓模糊在黑暗里,像几个蹲踞的巨人。
共议堂内,灯火通明。
但光亮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炭盆里的火舌舔舐着空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映照着围坐众人脸上明暗不定的光影。
杨熙坐在主位,背挺得笔直,但眼下的淡青色阴影泄露了连日的疲惫。他面前的桌上,摊开着几张新的记录——周青带回来的,关于那些神秘货郎更深入的探查结果。
“清河镇,‘悦来居’客栈。”杨熙的声音不高,带着熬夜后的微哑,却字字清晰,“那两个商贾打扮的人,在那里住了五日,深居简出,但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进出他们房间汇报。我们的眼线不敢靠太近,只远远看见其中一人面白有须,似有文气,另一人胖硕,常带笑容。他们打听幽谷的细节,极其详尽,甚至问到了……”他顿了顿,抬眼看向众人,“问到了我祖父杨老根当年在滁州是否与人交往,以及家父早年是否去过北边。”
堂内一片死寂。
连向来急躁的韩铁锤,也屏住了呼吸,一双环眼睁得老大,里面翻腾着震惊和不解。打听主事人年轻、家中情况,还可理解为评估对手或寻找弱点。但打听一个早已衰迈、几乎不出山谷的老翁的过往,和一个沉默寡言、只知埋头干活的木匠早年行踪?这指向性太强,目的也太诡异了。
吴老倌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几乎要捻断几根。“滁州……北边……”他喃喃重复,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惊疑不定的光芒,“难道……是故人?或是……仇家?”
“不会。”杨大山忽然开口,声音沉实,斩钉截铁。他一直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块经过风雨冲刷的岩石,此刻抬起头,目光平静却坚定地看向杨熙,又缓缓扫过众人,“我爹一辈子老实种田,年轻时最远只到过县城。我早年跟着师傅走南闯北做木工活计,去过的地方是多,但也从未与人结下需要如此追索的仇怨。更别说,是能驱使这等精细探子的人物。”
他的语气太过肯定,带着工匠特有的、对事实的笃信,让众人心中的惊疑稍定,却又陷入更深的迷雾。
“不是寻仇,那便是……寻人?”李茂沉吟道,指尖轻轻敲击着记录的木板,“或者,是寻‘根’?他们反复打听主事人的‘本事’来源,打听谷内这些新奇规矩和农法的来历……”
周氏双手紧紧交握,指节泛白,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担忧:“熙儿,他们……他们会不会是官府的人?觉得咱们谷里这些不同寻常,是……是有什么隐患?”她没说出“聚众谋反”之类的词,但那份恐惧清晰地写在脸上。
杨熙缓缓摇头:“若是官府,尤其是黑山卫所雷彪那样的,行事不会如此隐秘迂回。更不会对祖父和爹的陈年旧事感兴趣。他们的做派,倒更像是……”他搜索着词汇,“更像是某些有自己势力、行事讲究章法、且目光并不局限于眼前一隅的……地方豪强?或是……某些有特殊背景的门客?”
这个猜测让堂内气氛更加凝重。如果只是土匪恶霸,尚可力敌。如果牵扯到更庞大、更复杂的势力,幽谷这点根基,恐怕经不起一丝风浪。
“会不会是……北边行商胡驼子那边的人?”韩铁锤挠着头,提出一个可能,“看咱们买卖做得好,想摸清底细,要么吞了,要么合作?”
“不像。”吴老倌否定,“胡驼子是纯粹的逐利行商,手伸不了这么长,也用不着查如此细致入微的往事。”
讨论陷入了僵局。未知的敌人,比明晃晃的刀枪更让人不安。
“无论他们是谁,想干什么,”杨熙打破了沉默,声音重新变得沉稳有力,“眼下,他们还在观望。这是我们的机会。在他们做出进一步动作之前,我们必须让自己变得更‘扎手’,更让他们觉得‘动不如静’。”
他话锋一转,看向李茂:“李茂先生,你那边,进展如何?”
提到这个,李茂一直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许,眼中透出几分近乎亢奋的光彩,但很快又被谨慎压下。他从随身带着的布囊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只有拳头大小的东西,放在桌上,层层打开。
油纸里,是一个深褐色、表面粗糙、隐约能看到竹片纹理和黏土涂层的圆柱体,长约半尺,粗如海碗。一端封死,另一端有一个小小的、塞着软木塞的孔洞。一根浸过油的细麻绳从孔中引出。
“这是按照老陈头‘分层装填、定向破裂’的思路,做的第三版试验壳。”李茂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发颤,他极力控制着,“外壳是双层老竹片,用鱼胶黏合,外敷混合麻絮的黏土,阴干后低温焙烧,使其炭化增强韧性,又不至于太脆。内壁,在预设的破裂方向,用薄石片嵌出导槽。”
他拿起这个不起眼的圆柱体,指向封死的那一端:“这一端黏土层加厚,竹片也多加了一层。而这一端,”他指向有引线的开口端,“以及侧壁其他方向,相对较薄。内部装填也分了层:底部是二两‘丁申’号颗粒火药,作为抛射底药;中间用一层浸湿后晒干的致密粗麻布隔开;上层是四两混合了细铁砂、碎瓷屑和少量干石灰粉的‘杀伤层’;最上面再用一层干土压实封口。”
他的描述细致入微,众人仿佛能透过那粗糙的外壳,“看”到内部精心的结构。
“关键在于底药。”李茂的眼睛更亮了,“之前失败,要么是燃烧太快,壳体未定向破裂就整体炸开;要么是燃烧不畅,压力不足。我试了十七种不同的颗粒大小、混合比例和压实程度,最后发现,关键在于‘潮度’和‘空隙’。”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火药颗粒不能完全干燥,需略带潮气,使其彼此黏附,但又不能太潮。压实也不能过紧,需留有极细微的、均匀的空隙,让火焰能迅速传导。最关键的是,”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我在颗粒火药中,混入了极少量的、研磨至极细的……一种红色矿粉。”
“红色矿粉?”杨熙追问。
“后山矿洞深处,一种暗红色的石块,很脆,敲碎后呈鲜红色粉末。”李茂解释道,“我无意中发现,将极少量这种红粉掺入火药,能显着提高其燃烧的稳定性和速度,几乎……几乎是一点就着,而且燃烧猛烈均匀。我试了多次,只要比例控制得当,千分之一左右,效果最佳。”
他指着那个试验壳:“这里面用的‘丁申’号底药,就掺了这种红粉。根据小样测试,其引燃后,能在极短时间内产生稳定而强大的推力,足以将上层的‘杀伤物’向前方抛出,同时确保壳体沿着预设的导槽破裂,而不是胡乱炸开。”
堂内众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个不起眼的圆柱。韩铁锤喉结滚动,想伸手去摸,又硬生生忍住。吴老倌捻须的手停住了,眼中精光闪烁。连一直半垂着眼的老陈头,也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李茂手中的东西。
“试过吗?”杨熙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李茂深吸一口气:“小样抛射试验,在矿洞深处做过三次。用同样的壳体和装填,只是比例缩小。用绳索牵引点燃,观察破裂方向和抛射距离。”他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三次,壳体都成功沿预设方向破裂,内部的铁砂瓷片最远抛射出十五步,嵌入木靶的深度……足以穿透皮甲。”
“好!”韩铁锤猛地一拍大腿,压抑着低吼一声,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但李茂紧接着又泼了一盆冷水:“但问题依然有。第一,这种红粉性质不明,存量极少,且开采研磨极其危险,稍有不慎就可能……自燃甚至爆燃。第二,壳体定向破裂的可靠性,还需要更大装药量的实际检验。第三,引线的燃烧速度和防潮,仍需改进。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他看向杨熙,语气沉重,“这东西,即便成了,也是近战利器,或者说,是防守时出其不意的杀手锏。它改变不了双方的实力对比,尤其是如果敌人数量众多,或者有备而来。”
狂热的气氛稍稍冷却。是啊,这“惊雷”就算能响,也只是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面对可能涌来的群狼,一把匕首再利,又能杀死几头?
“足够了。”杨熙却缓缓开口,目光落在那试验壳上,如同看着一颗深埋地底的种子,“我们不需要它改变一切,只需要它在关键时刻,能发出足够‘响’、足够‘亮’的一声,打乱敌人的阵脚,提振我们的士气,或者……创造出一个短暂的机会。”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李茂先生,陈老伯,接下来几日,集中所有可靠人手和材料,优先制作五到十个这种改良版的‘惊雷’。不求多,但求每个都可靠。红粉的采取和研磨,由您亲自监督,务必小心。”
李茂和老陈头肃然点头。
“至于外部,”杨熙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划动,仿佛在勾勒无形的棋盘,“刘扒皮和杜横那边,有吴老伯的流言和咱们的‘意外’发酵,短期内应该互相猜忌,难以下定决心倾力来攻。卫所的侯三,有赵铁柱叔去‘偶遇’敲打,只要雷彪没直接下令,他未必敢轻举妄动。至于清河镇那边……”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们既然在观望,咱们就给他们看点‘实在’的。”
他看向周青:“周青叔,你安排几个最机警的兄弟,扮作山民,去清河镇‘卖’点东西。东西不要太扎眼,咱们自产的山酢、几张好皮子就行。但要‘不经意’地透出些消息:幽谷感念山中生活不易,愿与周边诚心交易的村落、散户互通有无,提供良种、租赁农具,甚至……可以雇佣短工,工钱用粮食或盐结算。消息要散得自然,范围要广,尤其要让那些底层农户、小贩听到。”
吴老倌先是一愣,随即恍然,捻须道:“主事人这是……以攻代守,广结善缘?将咱们的影响力,不声不响地渗透出去?让那些暗处的人看到,幽谷并非孤立,而是能与乡民共利的‘活水’?如此一来,他们若想动咱们,就得掂量掂量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以及……失去的潜在人心?”
“正是。”杨熙颔首,“咱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粮食入仓后的这个冬天,是咱们夯实根基、训练队伍、完善‘惊雷’的黄金窗口。任何能拖延外部冲突、混淆敌人判断的手段,都要用上。明面上,咱们要高调展示团结和富足;暗地里,要加速武装和布防。同时,将咱们的‘存在’,变成这片山区一个渐渐无法忽视的、与大多数人利益相关的‘事实’。”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清冽的、带着霜寒的空气涌入,冲淡了屋内的炭火气。东方天际,浓墨般的夜色边缘,已然透出一丝极淡、极微弱的鱼肚白。
“天快亮了。”杨熙望着那丝微光,声音平静而坚定,“最黑暗的时候,往往也是曙光将现的时刻。外有群狼环伺,内有隐忧未明,前路艰难。但咱们一路从滁州逃荒至此,从五口之家到五十余人,从食不果腹到仓廪充实,哪一步是容易的?”
他转过身,面对着堂内一张张或焦虑、或凝重、或犹疑、或振奋的脸。
“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种好咱们的地,修好咱们的墙,磨快咱们的刀。豺狼来了,有猎弓和陷阱。朋友来了,有粮食和热汤。”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桌上那个粗糙的试验壳上,“至于这‘惊雷’……就当是给那些不请自来、心怀叵测的‘恶客’,准备的一份……特别的‘回礼’吧。”
第一缕真正的晨光,终于刺破云层,穿过窗棂,落在共议堂的青石地面上,将那片寒冷照亮。
长夜将尽,破晓虽微,其光已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