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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其他类型 > 哑巴姐姐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 第3章 他乡遇故知(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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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想是在图书馆三楼的窗边诞生的。

王蓉摊开一张从学校文具店买来的中国地图——不是那种简略的行政图,而是一张详细到标注乡镇的地形图。她用红色水笔在家乡所在的区域画了一个圈。圈很小,小到在地图上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点,需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xx县xx乡的字样。

然后,她开始往外画线。

第一条线,从那个红圈出发,向北延伸五十公里,到达邻县的一个工业镇——那里有村里很多男人打工的煤矿。她在这条线旁标注:外出务工家庭(丈夫外出,妻子留守)。

第二条线向西,三十公里,到一个以种植大棚蔬菜闻名的乡:经济作物区(女性参与农业经营)。

第三条线向东南,四十公里,到另一个村:传统农耕区(性别分工固化)。

第四条线最短,就在本乡范围内,连接周边五六个自然村:同质性对照组。

她画得很慢,每画一条线都要查资料、对数据。学校图书馆里有近年的人口普查资料、农业统计年鉴、地方志。她一本本翻,用笔记本记录关键信息:外出务工比例、女性受教育年限、人均耕地面积、主要作物类型……

这不是课堂作业,没有老师要求她这么做。这是她自己给自己布置的任务——为暑假的田野调查设计一个尽可能科学、尽可能全面的方案。

窗外的天空从午后明亮的蓝,渐渐变成傍晚温柔的紫。图书馆的灯一盏盏亮起,在窗玻璃上反射出王蓉专注的侧影。

她翻开那本沉默研究笔记本,开始写研究计划的初稿:

《华北农村女性日常生活与话语实践的民族志研究》

一、研究问题:

1. 农村女性在日常生活中的发声与沉默情境有哪些?

2. 哪些因素影响她们选择发声或沉默?(个人、家庭、社区层面)

3. 她们的声音通过哪些非正式渠道传递?(如闲话、歌谣、手艺、肢体语言等)

4. 这些实践如何再生产或挑战现有的性别权力关系?

二、研究方法:

1. 参与式观察:选取4个有代表性的村庄,每个村庄驻点2周,与女性同吃同住同劳动。

2. 深度访谈:每个村庄访谈8-10名女性,覆盖不同年龄(20-60岁)、婚姻状况、家庭类型。

3. 焦点小组:组织同村女性小组讨论,观察互动中的话语权分配。

4. 实物收集:日记、书信、记账本、手工艺品等私人文献分析。

5. 口述史:对3-4名女性进行生命史访谈,追溯其生音变迁。

三、时间安排:

· 7月:村庄A(传统农耕区),适应期,建立信任。

· 8月:村庄b(务工留守区)与村庄c(经济作物区),对比观察。

· 9月:村庄d(对照组),补充资料,初步分析。

· 10月返校后:整理录音、笔记,开始写作。

四、预期困难及应对:

1. 进入困难:通过亲戚介绍+村妇联协助+长期驻点建立信任。

2. 访谈抗拒:从最日常、最不敏感的话题切入(如一天怎么过,最近菜价如何)。

3. 男性干预:说明研究意义,必要时邀请男性家庭成员参与部分环节(如家庭决策讨论)。

4. 情感负担:设置心理界限,每日写反思日记,必要时寻求督导(张教授、周文)。

5. 资料庞杂:当天整理笔记,及时标注关键点,建立编码系统。

写到情感负担这一条时,王蓉的笔停顿了很久。

她想起上次在课堂上做关于姐姐的报告后,那种掏空般的虚脱感。那还只是面对同学和老师,只是八页纸的报告。暑假她要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是她们真实的痛苦、隐秘的渴望、被岁月磨钝的期待。她要听,要记,要分析,但不能让自己被那些情感吞没。

这很难。因为对她来说,这些女性不是研究对象,她们是母亲、是婶子、是姐姐、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姐妹。她们的痛苦,她感同身受;她们的沉默,她曾经也以为理所当然。

但现在,她要学习在感同身受的同时保持分析的距离,在理解沉默的同时试图将其转化为可解读的文本。

窗外的天完全黑了。图书馆里的人越来越少,保洁阿姨开始打扫卫生。王蓉收拾东西,把地图、笔记本、参考资料一样样装进背包。背包比平时沉了很多,里面装的不再只是课本和笔,而是一个即将展开的、真实的田野。

走出图书馆时,夜风很凉。她裹紧了外套,沿着梧桐大道慢慢走。

脑子里还在转那些问题:访谈提纲该怎么设计?录音设备学校能借吗?驻点住在谁家?要给受访者准备什么礼物?经费从哪里来?……

经过第二食堂时,她看见周文坐在靠窗的位置,一个人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打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周文师兄。

周文抬起头,看见是她,笑了:这么晚还在图书馆?

在写研究计划。王蓉在他对面坐下,把背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暑假那个?

嗯。她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翻到刚才写的部分,推到周文面前,想请你看看……可能很不成熟。

周文接过笔记本,看得很认真。他的手指划过那些条目,偶尔停顿,在空白处用铅笔做记号。王蓉紧张地等着,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大约十分钟后,周文抬起头。

整体框架很好。他的第一句话让王蓉松了口气,问题意识明确,方法多元,考虑到了不同类型村庄的比较。这已经比很多本科生的研究设计都要完整了。

但是?王蓉听出了转折。

但是太‘完整’了。周文把笔记本推回来,指着四个村庄、八周时间、几十个访谈的部分,你想在一个暑假里完成这么多,几乎不可能。田野调查不是填表格,不是按照计划一条条打勾。会有意外,会有延误,会有你根本预料不到的情况。

他顿了顿:而且,你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因素:你自己的精力。参与式观察是最耗人的研究方法。你要完全融入当地生活,白天干活、聊天、观察,晚上整理笔记、反思、调整计划。连续八周,没有休息,还要处理各种情感冲击——你会被掏空的。

王蓉沉默了。她知道周文说得对。光是想象要在陌生村庄住两周,和完全不认识的人同吃同住,她就感到一阵本能的退缩。

那我该怎么办?

精简。周文说,集中火力。选一个最有代表性的村庄,深入做两个月,比跑四个村庄做表面观察要好得多。至于代表性——没有研究能代表‘所有农村女性’,诚实地说‘这是一个村庄的故事’,反而更有力量。

他在纸上画了一个三角形:研究深度、研究广度、研究者精力,你只能选两个。我建议你选深度和精力——做深,同时照顾好自己的状态。

这个建议很实在。王蓉看着那个三角形,心里那个庞大的计划开始松动、重组。也许她真的太贪心了,想一口吃成胖子,结果可能什么都做不好。

还有,周文补充,你需要一个‘守门人’——一个能帮你进入社区、建立信任的关键人物。你想选哪个村?

我家那个村。王蓉几乎没犹豫,我最熟悉,也有亲戚。

好。那么你母亲,或者你姐姐,可能就是你的守门人。但这也带来另一个问题:研究自己的社区,容易灯下黑,忽略那些因为太熟悉而看不见的东西。你需要刻意保持一种‘陌生的眼光。

他们又讨论了半小时。周文问了很多具体的问题:你打算怎么记录?录音还是笔记?如果受访者不同意录音怎么办?遇到敏感话题(比如家暴、婚外情)怎么处理?资料如何保密?

每一个问题都让王蓉意识到,她之前想的太简单了。田野调查不是浪漫的和农民打成一片,而是一系列艰难的、充满伦理困境的技术选择。

离开食堂时已经快十点了。周文送她到宿舍楼下。

别压力太大。他说,田野调查最重要的是开始。只要你去了,坐在那里,认真听,诚实记,就是好的开始。计划可以调整,方法可以改进,但第一步迈出去最重要。

谢谢你。王蓉真诚地说。

不谢。周文笑了笑,等你从田野回来,我要听故事。真实的田野故事,比任何理论都有意思。

回到307,宿舍已经熄灯了。王蓉轻手轻脚地洗漱,爬上床。

黑暗中,她打开床头的小台灯,重新翻开笔记本。把周文说的要点一条条记下来:

精简:一个村,深入做。

守门人:母亲或姐姐。

保持陌生的眼光。

照顾自己的精力。

最重要的是开始。

然后,她在新的一页上,重新画了一个更小、更聚焦的框架:

核心村庄:家乡村(化名‘溪村’)

核心人群:25-50岁女性,分三个年龄段

核心方法:深度参与观察(驻点8周)+生命史访谈(3-5人)+焦点小组(2-3次)

核心产出:一个村庄的女性日常生活民族志

这次的计划不再庞大得令人畏惧,而是一个具体的、可以操作的任务。

合上笔记本时,窗外的月光正好照在封面上。王蓉躺下来,把手放在胸口。

她能感觉到心脏在平稳地跳动,也能感觉到一种隐隐的兴奋和不安。兴奋的是,她真的要开始做研究了,真的要把课堂上学到的东西,用到理解自己来处的实践中。不安的是,她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不知道能不能做好,不知道这个过程会怎样改变她——以及她与家乡、与姐姐的关系。

背包放在床尾。她没有去摸那袋土,而是想象着暑假回去时,要带上什么东西:笔记本、录音笔、相机、给受访者的小礼物、一些常备药……

还有勇气。很多很多的勇气。

她闭上眼睛,在入睡前的朦胧中,仿佛已经看见了暑假的村庄:夏日的午后,女人们坐在树荫下纳鞋底、聊家常,孩子们在周围奔跑,知了在树上嘶鸣。而她,坐在她们中间,不再是那个急着离开的、心高气傲的大学生,而是一个笨拙的、但真诚的倾听者和学习者。

那个画面很温暖,但也让她微微发抖。

因为她知道,一旦开始倾听,就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个对一切沉默习以为常的自己了。她会听见痛苦,会看见伤痕,会触摸到那些被日常生活掩盖的、深不见底的孤独。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准备好纸和笔,准备好一颗既柔软又坚强的心,去迎接那些即将被讲述、即将被记住、即将因为被听见而获得某种微小分量的生命故事。

夜更深了。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悠长,苍凉,像从远方传来的呼唤。

王蓉翻了个身,在梦中,她已经开始走向那个夏天,走向那些沉默的、等待被听见的女人,走向她自己作为研究者的第一次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