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蒂斯陷入了天人交战。
作为一名虔诚的耶稣会士，他所受的全部教育，都在告诉他，信仰是神圣的，是无价的，绝不能与肮脏的金钱混为一谈。
但作为一名在远东地区挣扎多年的传教士，他又无比清楚地知道，没有金钱，没有当地势力的支持，传教事业寸步难行。
他每年都要为了果阿总督区那点可怜的拨款，写无数封卑微的信。
他为了换取大明的支持，不得不将宝贵的火枪和军事技术作为交换。
说到底，他所做的一切，又何尝不是一种交易？
只是，他用“主的荣光”这块华丽的遮羞布，掩盖了其本质罢了。
而现在，那个叫木下藤吉郎的“猴子”，用一份粗鄙不堪却又一针见血的“商业计划书”，将这块遮羞布，狠狠地扯了下来。
“神父，您还在犹豫什么？”有马晴信的声音，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木下大人说了，只要您同意合作，他不仅会立刻释放我们，还会以新公司的名义，向织田右府大人申请一块传教特区。到时候，您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修建教堂，发展信徒，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
“他……他真能做到？”奥尔蒂斯的声音有些颤抖。
“木下大人现在是株式会社在日本的头号执行官，背后站着的是明国经略府和织田右府两座大山。他的许诺，比我们对主的祈祷，要灵验得多。”有马晴信的话语中，带着一丝自嘲。
奥尔蒂斯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老师的教诲：“为了让主的福音传播得更广，有时需要像蛇一样狡猾。”
或许……这正是主对我的考验。
让我用魔鬼的方式，来行使上帝的权力。
他猛地睁开眼睛，眼中那丝狂热再度燃起，但这一次，却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我原则上，同意这份计划。但是，条款必须修改！”
有马晴信精神一振：“您请说！”
“股权！百分之四十九，太少了！”奥尔蒂斯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仿佛瞬间从一个神父，变成了一个精明的商人，“上帝的福音，是独一无二的核心资产，必须拥有控股权！我们耶稣会，最少要占百分之五十一！”
“还有，公司的名字，‘天主圣军’，杀气太重，不利于我们推广‘爱与和平’的形象。我建议，改成‘远东福音传播与文化交流株式会社’。”
“另外，关于‘赎罪券’的定价，必须由我们教会内部的专业人士来评估，绝不能随意定价。这是维护品牌价值的核心！”
“最重要的一点！”奥尔蒂斯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新公司的所有财务账目，必须由我们委派的会计师和木下藤吉郎委派的会计师，共同管理。我需要知道每一分钱的去向！”
有马晴信听得目瞪口呆。
他没想到，这位神父大人在“开窍”之后，竟然能如此迅速地进入角色，而且条件提得如此专业和苛刻。
“这个……我会原话转告给木下大人。”有马晴信擦了擦额头的汗。
“不。”奥尔蒂斯摆了摆手，“我要亲自跟他谈。”
他走到门口，打开大门。
外面，那些惴惴不安的日本武士和葡萄牙士兵，看到他走出来，都安静了下来。
“我勇敢的羔羊们！”奥尔蒂斯的声音，再度变得洪亮而富有感染力，“我刚刚得到了主的启示！主告诉我，刀剑和战火，并非传播福音的唯一途径。商业和贸易，同样可以沐浴主的光辉！”
“我决定，接受木下藤吉郎阁下的邀请，与他展开一场神圣的合作！我们将共同把主的爱，像最畅销的商品一样，卖到日本的每一个角落！”
“从今天起，我们不是战士，我们是‘主的业务员’！我们的目标，是让主的荣光，成为远东最硬的通货！”
堡垒里，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没有人去深究这番话的荒谬之处。
他们只知道，自己不用死了，不用被“清算”了。
他们甚至，还能成为一个听起来无比高大上的“新公司”的元老。
在生存面前，信仰的纯洁性，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奥尔蒂斯看着欢呼的人群，心中没有喜悦，只有一片冰凉。
他知道，当他走出这一步，他就已经将自己的灵魂，抵押给了魔鬼。
但他别无选择。
……
“海东青”号上，藤吉郎听完有马晴信带回来的回复，整个人都笑得直不起腰。
“哈哈哈哈！控股权？财务共管？还要改公司名？”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个神父，真是个天才！是个天生的生意人啊！”
黑田官兵卫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主公，此人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想通其中关窍，并提出反制条款，实不简单。”
“简单？何止不简单！”藤吉郎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眼神却变得无比明亮，“官兵卫，你记住，一个能把虚无缥缈的信仰，变成一门维持了上千年生意的组织，其内部，必然有全世界最顶尖的‘产品经理’和‘市场总监’。这个奥尔蒂斯，就是其中之一。”
“那我们……要答应他的条件吗？”
“答应！为什么不答应！”藤吉郎一拍大腿，“控股权给他又如何？公司的钱袋子，人事权，还有最重要的‘官方牌照’，都攥在我们手里。他一个光杆司令，拿什么跟我斗？”
“至于财务共管，更好！我正愁没机会把我们的人安插进去，学习他们教会那套财务体系呢！夏原吉大人要是知道了，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藤吉郎的算盘，打得比谁都精。
他要的，从来就不是一家公司的控股权。
他要的，是“活捉奥尔蒂斯”这个结果，来换取债务减免和“九州探题”的任命。
他要的，是借着这个“合资公司”的名义，光明正大地将自己的势力，渗透进教会内部，摸清他们的底细，学习他们的方法。
他要的，是把“天主教”这个潜在的威胁，变成一个受自己控制，能为自己创造利润和政治资本的工具。
“官兵卫，拟一份新的协议，就叫《补充谅解备忘录》。”藤吉郎意气风发地吩咐道，“完全同意神父大人的所有要求。并且，为了彰显我们的诚意，我个人，决定向新公司注资五万两白银，作为启动资金！”
“主公！五万两？！”官兵卫大惊失色，“我们的债务……”
“这五万两，不用我们出。”藤吉郎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这笔钱，算是我以‘九州探题’的名义，向株式会社申请的‘区域发展专项贷款’。利息嘛，就从未来新公司给教会的分红里扣。”
他等于用株式会社的钱，来做自己的人情，还顺便给未来的合作伙伴，套上了一层新的债务枷锁。
这一刻，黑田官兵卫看着自己的主公，忽然觉得，张经略和蓝玉他们，一直叫他“猴子”，或许不是因为他的长相。
而是因为他学习和模仿的能力，实在太可怕了。
他已经开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走！我们去签合同！”藤吉郎站起身，“顺便，让蓝将军准备一下，该护送我们的‘新合伙人’，去京都拜见大老板了。”
蓝玉在隔壁船舱，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往嘴里灌了一口酒，脸上露出了一个混杂着鄙夷和欣赏的复杂表情。
“这猴子，真他娘的是个人才。”他喃喃自语，“也不知道是经略大人教得好，还是他自己天生就这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