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仗助解决了最后一口煎蛋,抓起书包跟还在喝着咖啡的朋子喊了句“我出门了”,便蹬上鞋子跑出了家。
他记得昨晚那通电话。
在他们各回各家之后、大概十点半的时候,仗助接到了梅戴的电话。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节奏轻缓得像一下一下抚摸沙滩的海浪一样,问他明天上午是否有空,能否来北边海岬一趟。
“有些东西想让你看看。”梅戴是这么说的,然后花了差不多五分钟叮嘱沿途要注意安全——
“那边的路可能不太好走,有些地方陡,石头也滑,你走路时一定要看脚下,别光顾着看风景……最好穿防滑的鞋子……如果觉得太难走就别勉强,我让基金会的人去接你也行……”
仗助当时握着话筒,一边“嗯嗯”地应着,一边忍不住笑。
德拉梅尔先生有时候操心起来,简直跟他老妈有一拼。他好歹也是在这片海边城镇长大的,爬个海岬哪至于那么夸张。
而现在,带着周末清早一身精气神的仗助站在东海岸线向北的附近,狠狠吸了一口带着咸味的海风。
天空是洗过的蓝,几缕云丝拉得很长。
一名穿着Spw基金会制服、神情干练的工作人员已经等在那里,朝他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寒暄,只说了句“请跟我来”,便转身带路。
路确实如仗助预想的那样,算不上平坦。沿着海岬边缘的小径向上,脚下是粗粝的岩石和硬土,有些地方坡度明显,需要用手扶一下旁边凸起的岩壁借力。海风比在下面时强劲不少,吹得他发型一颤一颤的,外套也鼓胀起来。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对于精力旺盛又习惯户外的高中生来说,这种程度连热身都算不上。
他想起梅戴电话里那句“连崴脚都是致命的”,嘴角又翘了翘。
德拉梅尔先生总是这样,把别人看得比自己更需要小心呵护。
走在前面的基金会人员脚步很稳,显然对路径极其熟悉。他们并没有登到岬顶,而是在一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岩壁旁拐了个弯,沿着一条被天然岩石略微遮掩的、向下倾斜的窄路走去。越往下走,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越发轰鸣,水汽也弥漫在空气里。仗助小心地跟着,直到眼前豁然开朗——他们来到了海岬底部一片相对隐蔽的礁石滩后侧。
一扇厚重的、漆掉了一半的金属门嵌在坚实的岩壁上,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不走近根本难以察觉。金属门此时向内侧滑开一道缝隙,刚好容一人通过,门的内部透出昏暗的光。
“东方先生,请进。德拉梅尔先生在里面等您。沿着主通道走到尽头就是。”工作人员侧身让开,并没有要一同进去的意思,看样子他的任务只是把仗助安全送达门口。
“哦好的,谢谢!”仗助道了谢,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一个强光手电筒,虽然门内通道顶部每隔一段就嵌着一盏发出微弱白光的应急灯,但那光亮确实只够勉强勾勒出通道的轮廓,跟没有也差不多。
他踏进门内,就像一脚迈到了另一个世界,应该是通道太小了,甚至还有一些隔音材料,将外面轰鸣的海浪声隔绝了大半,只留下低沉的、仿佛来自很远之处的闷响。空气一下子变得阴凉而略带潮气,混杂着金属和某种类似机油的味道。
通道比他想象中要深,笔直地向前延伸了十几米后,开始出现拐弯。墙壁和地面都是光滑的混凝土材质,偶尔能看到一些嵌入墙体的管道和标识牌。
仗助打开手电,光柱切开前方的昏暗。他经过了几扇紧闭的、看起来十分厚重的金属门,门上都挂着标有编号的牌子,有些门旁的指示灯还亮着幽幽的绿光。
这个地方显然不是临时搭建的,而是有着完善功能的某种设施。
通道并不复杂,也没有岔路。仗助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手电光随着他的步伐晃动,在墙壁上投下跳跃的影子,脚步声在密闭的空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响。
他有点好奇梅戴为什么会在这里,又有什么东西非要让他过来看。
终于在又一次转弯后,他看到了通道的尽头。那里有一扇门,和其他门不同,它虚掩着,门缝下泻出一片比通道灯明亮许多的、偏暖色调的光线,静静铺在昏暗的地面上。
仗助放轻了脚步,靠近那扇门,他没立刻出声,只是先凑到门缝边,小心地朝里面望去。
房间似乎不小,靠墙摆放着一些他看不懂的、带有屏幕和按键的仪器,线路在地面上规整地收纳着。但吸引他目光的,是房间中央那个背对着门口、蹲在地上的身影。
是梅戴。
他今天的头发盘在了脑后,现在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面前地面上的某样东西。
仗助的角度只能看到梅戴的背影和一点点侧脸,暖色的灯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肩线,以及额前垂落下来的几缕浅蓝色发丝。
他蹲着的姿态很稳,一只手似乎轻轻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的指尖则悬停在离地面很近的地方,偶尔极轻微地移动一下,像是在测量,又像是在感受什么。整个姿态透着一股全神贯注的安静,仿佛房间里只有他和地上那样东西存在。
仗助看不清他具体在看什么,只觉得那似乎不是什么仪器零件,轮廓有点奇怪。他正犹豫着是该轻轻敲门还是直接出声打招呼,梅戴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肩头微微一动,侧过脸来。
“仗助?”梅戴的声音传来,带着一贯的温和,他保持着蹲姿转过头,看到了门缝外的仗助,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到了怎么不早说一声?快进来吧,门口有拖鞋可以换,这样你的帅气鞋鞋就不会弄脏了。”
仗助这才“啊”了一声,赶紧推开门走了进去。可能是因为梅戴来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房间里的空气比通道更干燥温暖一些,还有一股淡淡的、类似臭氧和旧书的混合气味。
他注意到门边放着双干净的拖鞋,便依言换上了。
“德拉梅尔先生,”仗助走向梅戴,同时也好奇地看向他面前的地面,“我按照您说的路线来的,其实路还好啦,没您说得那么吓人。您在这儿看什么呢?”
随着他走近,终于看清了让梅戴如此专注的东西——那并非什么高科技装置,也不是书籍文件,而是一小片看起来像是某种金属和塑料融化后又重新凝结在一起的、形状扭曲的残骸,大概有巴掌大小,颜色黑乎乎的,边缘参差不齐。
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已经打扫干净了的水磨石地面上,旁边还放着一个小型的便携式工作灯,灯光正打在这块残骸上。
梅戴顺着仗助的目光也低头看了看那东西,然后轻轻叹了口气,重新抬起头看向仗助。他的眼神里有仗助熟悉的温和,也有一丝复杂的、像是研究遇到了难题的神色。
“这个,是前天那艘爆炸的运油船上,可能距离爆炸中心相对较近的一块碎片。”梅戴用指尖虚点了点那块残骸,“基金会的人今天凌晨才从一片复杂的礁石区里打捞上来几件类似的。”
他顿了顿,继续用那种平和的、叙述般的语气说:“我请你过来,一方面是这里比较安静,可以不受打扰地看看这些东西。另一方面……”
他的目光落在仗助脸上,声音放得更缓了一些:“仗助,我需要你帮我确认一下。”
仗助眨了眨眼,他没明白梅戴的意思,但还是很快地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蹲下身来,凑近那块焦黑的残骸。
强光手电被他放在一边,便携工作灯的光线足够明亮了。
他仔细用肉眼观察了一下。
这块碎片确实像是高温熔融后的产物,金属部分扭曲变形,这种他还辨别不出来的其他合成材料的部分则呈现出一种恶心的、半流动后凝固的状态,表面布满气泡和焦痕。
看起来就是一块普通的爆炸残留物,除了能证明当时的爆炸极其猛烈外,似乎没什么特别。
“先生,您是觉得这上面出了什么问题吗?”仗助问道,同时[疯狂钻石]健壮的虚影悄然浮现在他身后,同样做出了俯身观察的姿态。
“问题就在于它‘太普通’了。”梅戴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也调整了一下姿势,以便更清楚地看到仗助的动作和残骸的细节,“基金会初步的检测报告显示,它的材质成分与那艘注册为运载工业润滑油的货船主体部分吻合。爆炸的原因,从其他更大块的残骸分析来看,也倾向于舱内油气混合物被意外点燃——至少表面证据链是这样。”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自己的膝盖:“但是,吉良吉影恰好在那个时候、那个地点跳崖,一艘恰好路过的、载有易爆物品的货船又恰好在他可能坠落的区域发生剧烈爆炸……太多的‘恰好’,会让我感到不安。”
“冥冥之中总有个声音在和我说,这不是意外。”
仗助这次明白了。
梅戴是在担心这场爆炸并非纯粹的意外,而是可能与吉良吉影的替身能力[杀手皇后]有关。
就是那个能将物体变成炸弹的可怕能力。
哦,还有那个奇怪的小车。
“您怀疑……[杀手皇后]碰过这艘船?或者船上还有什么东西?”仗助的神情严肃起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吉良吉影的生还几率或许就需要重新评估了——他有可能利用爆炸作为掩护,甚至……
“这只是两种需要排除的可能性。只可惜我对[杀手皇后]还不够了解。”梅戴的语气很谨慎。“它将物体变成炸弹后,通常会留下特殊的能量残留吗?或者,被变成炸弹的物体本身,在爆炸后是否会留下与普通爆炸物不同的痕迹?这些我都不清楚……”
“除了仗助你,还有谁正面接触过除了那个小车之外的爆炸技能吗?”梅戴微微侧头看着仗助,微微蹙起的眉头显得整张认真的脸恳切又专注。
仗助咽了一口口水,然后撇开了视线,咬了咬下嘴唇后喃喃:“好像……没有了吧?康一和承太郎先生遇到的是那个小破车。”看起来明显不太想聊起这个话题。
梅戴没有强求他,只是伸手将放在地上的那个残片拿在了手心里,换了个话题:“不过你的[疯狂钻石]具有修复的能力……虽然不知道它可不可以进一步确定物体的状态和构成,但或许能察觉到我们常规手段检测不出的细微异常。”
“那我试试看。”仗助集中精神,[疯狂钻石]的手与他自己的手几乎重合,缓缓地悬停在那块残骸上方,并未直接触碰,光晕如同涟漪般荡漾开来,笼罩住那块焦黑的碎片。
仗助闭上了眼睛,将感知完全沉浸到替身传来的反馈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房间里很安静。
梅戴耐心地等待着,目光在仗助专注的侧脸和那块残骸之间移动,他能看出仗助非常努力,额角甚至渗出细小的汗珠。
良久,仗助的眉头渐渐皱紧后缓缓松开,他睁开了眼睛,[疯狂钻石]的光芒也随之收敛。
“仗助,怎么样?”梅戴问。
仗助挠了挠脸颊,表情有些困惑,又带着点不确定:“嗯……很难说。这块碎片本身,就是被炸得一塌糊涂的样子,损伤得很彻底,也很……自然?就是感觉像是被一股非常猛、但也没什么特别花样的巨大力量给撕碎然后烤糊了,应该和正常情况别无二致吧……”
他努力组织着语言:“[疯狂钻石]能勉强感觉到它坏掉的过程,那种冲击是瞬间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和电影里看到的那种炸弹在密闭空间爆炸的感觉……有点像?”仗助皱着眉摇摇头,因为纠结言辞,五官都皱成了一团,“但我不太确定。我没有感觉到任何额外的东西。”
他看向梅戴,炯炯有神的蓝眼睛里透露出些许歉意:“可能是我感觉错了,或者[疯狂钻石]它还分辨不出那么细微的差别?毕竟都炸成这样了……”
梅戴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失望,反而露出思索的神色,他轻轻摇头:“不,你的感觉很重要。‘没有收获’……这本身就是一种有价值的线索了。”
他拿出手帕给仗助擦擦汗后示意仗助可以站起来了,自己也收起手帕扶着膝盖慢慢起身,在原地稍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脚:“如果你的感知没有错,那么至少这块碎片,以及它所代表的爆炸主体部分,可能确实没有直接受到[杀手皇后]和枯萎穿心攻击的影响。这降低了吉良吉影在跳崖前刻意制造这起爆炸作为逃生烟雾弹的可能性——当然,不能完全排除,他或许有其他我们未知的应用方式。”
仗助乖乖地伸着脑袋过去让梅戴擦了擦汗后也站了起来,松了口气:“也就是说,这可能真的……就是个不幸的巧合?”
“概率上,巧合的可能性增大了。”梅戴走向旁边一张放着水壶和杯子的桌子,倒了两杯水,递给仗助一杯,“但依然不能下定论。我们需要更多的碎片,更全面的分析,以及……”他喝了口水,目光投向房间另一头几个密封的箱子,里面应该装着其他打捞物,“对吉良吉影‘死亡’或‘失踪’的最终确认。”
仗助接过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冰凉的水让他精神一振。他跟着梅戴的目光看向那些箱子:“那我们还要在这里看其他东西吗?”
梅戴放下杯子,摇了摇头:“剩下的交给基金会的专业人员和仪器更合适。我请你来,主要是想做一个初步筛查。你的判断让我安心了一些。”
“举手之劳啦,德拉梅尔先生——”仗助自信地拍拍胸脯,笑得很开心,“我也很乐意帮您做这种我能做到的小事哩。”
梅戴看着仗助那副“交给我准没错”的灿烂模样,眼中暖意更浓。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仗助的肩膀,然后走向房间角落,那里放着一个清洁工具柜。
“既然来了,而且今天是周末,应该暂时也没别的事,介意能帮我一起把这边稍微打扫一下吗?”梅戴从柜子里拿出干净的抹布和一个小水桶,解释道,“这间主控制室虽然之前简单清理过了一遍,但有些角落还是有积灰。”
“不介意,当然没问题!”仗助立刻撸起袖子,干劲十足,打扫卫生对他来说可比解读书籍或分析线索简单多了。
两人分工合作。
仗助干活很卖力,手脚也快,他哼着不成调的歌,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负责的区域擦得差不多了。最后,他蹲到靠墙的一排金属文件柜前,准备清理柜子侧面和背后的灰尘。
这些柜子紧贴着墙壁,中间只有一道狭窄的缝隙,光线也很难照进去。
他伸手进去,摸索着擦拭。
柜子侧面还算光滑,但当他擦到靠近背面的角落时,指尖忽然碰到了一片粗糙的凹凸感,不像是金属板材本身的纹理,更像是刻上去的。
“咩?”仗助停下动作,好奇地凑近了些,借着从柜子正面透进来的些许光线,费力地向里张望。
那片凹凸区域大概有他巴掌大小,位于柜子背面靠近底部的位置,非常隐蔽,费了半天劲也只能勉强看出是一些线条和块状组合,完全认不出是什么。
“德拉梅尔先生,”仗助转头喊道,“您过来看看这个,柜子后面这里好像刻了什么东西,有点怪怪。”
梅戴闻言,放下手中的抹布走了过来,他接过仗助递来的手电筒,弯下腰凑过去,将光线对准那个角落。
在手电筒强光的照射下,那片凹凸的痕迹清晰了许多。
确实是一些刻痕,深而有力,似乎是用某种尖锐工具在金属柜体上硬生生划出来的。
痕迹组成了几串极为复杂的字符组合。
字母看起来和英文有些相似,但又明显不同,夹杂着一些特殊的变音符号,单词长得惊人,一个个挤在一起,像是一条由怪异符号组成的锁链。
梅戴凝视了半晌,眉头微微蹙起,他缓缓摇了摇头。
“我也看不懂。”他直起身,将手电筒还给仗助,语气却带着一种清晰的判断,“但这不是英文,也不是日文或意大利文,看这构词方式……”他稍微停顿,似乎在脑海中搜索对比着语言学知识,然后笃定地说,“这是德文。而且是那种典型的、冗长的复合词构造。日耳曼语族,尤其是德语,非常喜欢把好几个甚至十几个单词拼凑在一起,创造出一个新的、超长的词汇来表达一个复杂概念。”
仗助听得一愣一愣的:“德、德文?在这种地方吗?”他看看那隐蔽的角落,又看看梅戴,“谁会在这里刻德文啊?还刻得这么隐蔽……难道是建造这里的人?”
“有可能。”梅戴的目光重新落回那片刻痕,眼神变得深思,“这个地方本身就具有着更早的历史,还有很多暂时探测不出的其他用途。”
“而且看样子……这些刻字也有些年头了,刻痕边缘还存在着氧化的痕迹。” 他思索着,“这些文字可能是一条信息、一个标记,可出现在这个位置,总让人觉得在意。”
“那怎么办?咱们也看不懂啊。”仗助抓了抓头发,有点苦恼。
不过梅戴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似乎已经有了决定:“既然如此……我去找露伴老师借用一下德文词典,或者直接请他帮忙看看。感觉他家应该有这类工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