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南北酒楼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落了又长,长了又落,循环往复。张念竹的个子窜高了一小截,字写得越发有模有样,偶尔还能帮着娘亲看看账本,对付一下那些想赖账的老油条。绾绾依旧是那副倾国倾城的模样,拨弄算盘,招呼客人,将酒楼打理得蒸蒸日上,只是夜深人静时,望着星空的次数,似乎比以往多了一些。
黑皇,那头愈发显得油光水滑……呃,或者说愈发懒散的大黑驴,依旧保持着它“酒楼第一闲人”的崇高地位。它大多数时间都趴在后院阳光最充足的那个角落打盹,除非闻到酱骨头或者新酿好的酒糟味儿,否则休想让它挪动尊蹄。
这日,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街上行人不多,酒楼里也只有两三桌客人在慢悠悠的喝着酒,聊着天,显得格外安宁。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晃晃悠悠,停在了南北酒楼的门口。
这人穿着打着几个补丁的蓝色道袍,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不少碎发调皮地支棱着,显得有些不修边幅。他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脸上带着点宿醉未醒的慵懒。最显眼的,是他腰间挂着一个油光锃亮的朱红色葫芦,随着他的走动一晃一晃。
是个游方的道士,还是那种看起来混得不怎么样的邋遢道士。
他眯着眼,看向酒楼那块饱经风霜的招牌——“南北酒楼”四个大字。阳光有些刺眼,他用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眼神里闪过一丝恍惚。这地方……看起来普普通通,和这条街上的其他酒楼饭馆没什么两样,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脚步就是不由自主的停在了这里。
“奇怪……”他低声嘟囔了一句,“这道爷我走南闯北,什么好酒没闻过?怎么偏偏觉得你这儿的酒……格外的香?”
这自言自语声不大,却传入了柜台后绾绾的耳中。她拨弄算盘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目光随意的扫向门口。一个落魄的小道士而已,这几百年里,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她正欲低下头继续算账,目光却不知为何,在那道士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有点异样。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很淡,淡得像风吹过水面的一丝涟漪。
那道士挠了挠他那乱糟糟的头发,似乎下定了决心,抬脚就迈进了酒楼门槛。他这一进来,立刻吸引了店里不多的几位客人的目光。无他,这打扮和这气派十足的南北酒楼,实在有点格格不入。
他也不在意别人的目光,自顾自的找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把那个大葫芦“咚”地一声放在桌子上,扯着嗓子就喊:“伙计!伙计!上好酒!把你们这儿最香、最烈的酒给道爷我来一坛!”
跑堂的伙计都是机灵人,虽然这道士看起来寒酸,但开门做生意,也没有往外赶人的道理。一个伙计笑着迎上去:“这位道爷,您要什么酒?咱们这有自家酿的烧刀子,够烈!还有陈年的女儿红,够醇!”
道士大手一挥,十分豪气的说道:“那就烧刀子!先来一坛!再切二斤……不,三斤酱牛肉!要快!道爷我赶了三天路,嘴里快淡出鸟来了!”他说着,还拍了拍自己干瘪的肚子。
伙计应声而去。道士则好奇的四下打量起来,目光从擦得锃亮的桌椅,移到柜台后那一排排酒坛上,最后,不由自主的,又落回了那个穿着一身红裙、正在低头算账的老板娘身上。
恰在此时,张念竹从后堂跑了出来,手里拿着刚写好的大字,想给娘亲看。他一眼就看到了这个打扮奇怪的邋遢道士,歪着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道士也看到了这孩子,不知怎的,心里莫名的软了一下,冲他龇牙笑了笑,露出一口还算整齐的白牙。
张念竹也不怕生,觉得这道士笑起来挺舒服的。他拿着宣纸,蹬蹬蹬跑到柜台后,递给绾绾:“娘,你看我新写的。”
绾绾接过,柔声点评着。那道士的目光,却仿佛被黏在了这对母子身上。看着那红衣女子低头温柔的侧脸,看着那虎头虎脑的孩子,他心头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和异样感越来越浓。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这奇怪的感觉甩出去:“怪了,真是怪了……道爷我难道是昨晚喝多了,还没醒酒?”
这时,伙计已经把酒和牛肉端了上来。一坛泥封刚拍的烧刀子,一大盘油光红亮的酱牛肉,香气扑鼻。
“道爷,您的酒肉齐了,请慢用!”伙计放下东西,转身去忙了。
道士的注意力立刻被眼前的酒肉吸引了过去。他迫不及待的拍开泥封,一股浓烈、醇厚的酒气弥漫。他深深吸了一口,脸上露出极其陶醉的表情,喃喃道:“对!对!就是这个味儿!道爷我梦里好像就闻过这味儿!”
他也不用碗,直接抱起酒坛,仰头“咕咚咕咚”就灌了一大口。烈酒入喉,烧得他浑身舒坦。
“哈——好酒!痛快!”他哈出一口酒气,大声赞道,伸手就去抓盘子里的酱牛肉。
就在这时,一直在后院打盹的黑皇,不知何时溜达到了前厅和后堂连接的门廊边。它那双硕大的驴眼半眯着,漫不经心的扫视着大堂,当它的目光掠过那个正抱着坛子牛饮、抓着牛肉大嚼的邋遢道士时,它的动作突然僵住了。
黑皇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不屑和慵懒的驴眼里,第一次露出了震惊的神色。它死死的盯着那个道士,鼻子使劲抽动了几下,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这……这气息……”黑皇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虽然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混杂着一股轮回的酸臭味……但……但核心的那一点本源……是那个臭小子没错!他娘的,这小子居然真的滚回来了?还成了这副德性?!”
黑皇的蹄子不安的在地上刨了刨,它很想立刻冲上去,一蹄子踹在他脸上,问问他这几百年死到哪里去了。但它毕竟是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妖怪,立刻压下了这股冲动。它看得出来,这道士神魂蒙尘,记忆全失,完全是个懵懂无知的凡人状态。
“轮回转世……啧啧,玩得够大的啊小子。”黑皇心里嘀咕着,“这下有意思了,看绾绾那丫头怎么应对……”
绾绾虽然一直在和儿子说话,但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这个让她感觉异样的道士。见他喝酒吃肉那豪放不羁,甚至有点眼熟的姿态,她心中的那丝涟漪渐渐扩大。尤其是当黑皇出现,并表现出明显异常时,她更加确定了。
这个道士,不简单。
道士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成为场中几个“非正常人”关注的焦点。他吃得满嘴流油,喝得满面红光,只觉得这是几百年来……不,是有生以来吃得最痛快、喝得最舒服的一顿。这里的酒,这里的肉,甚至这里的空气,都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他吃饱喝足,满足的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目光再次飘向柜台后的红衣老板娘。
恰好,绾绾也正抬眸看向他。
四目相对。
道士只觉得心头一跳,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双眼睛……太漂亮了,像蕴藏着星辰大海,但深处,似乎又藏着一丝他看不懂的哀伤和期待,他莫名的感到一阵心慌意乱,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感。
他慌忙移开视线,有些手足无措的抓起桌上的大葫芦,下意识的摩挲着。为了掩饰尴尬,他没话找话地对着柜台方向喊道:“老……老板娘,结账!呃……你们这儿的酒,真是……真是这个!”他翘起了大拇指。
绾绾收回目光,神色已经恢复平静,只是心跳却快了几分。她淡淡开口:“一坛烧刀子,三斤酱牛肉,共三钱银子。”
“三钱?便宜!”道士嘴里说着便宜,手却在自己那干瘪的钱袋里摸索了半天,只掏出几个可怜的铜板。他脸上那点因为酒意带来的红光,瞬间变成了窘迫的红色。
“那个……老板娘……”道士挠着头,一脸尴尬地走过来,把几个铜板放在柜台上,“嘿嘿……道爷我……我今日出门急,盘缠没带够……你看,能不能……赊个账?我过几日一定加倍奉还!”
绾芊看着他这副窘迫又带着点无赖的模样,不知为何,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点好笑。她还没说话,旁边的张念竹却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这个让他感觉亲切的穷道士,小声对绾绾说:“娘,这个道长好像不是坏人。”
绾绾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面前这个眼神躲闪、耳根泛红的邋遢道士,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她轻轻推开那几个铜板,说道:
“钱不够就算了。我看你这葫芦不错,押在这儿吧。什么时候有钱了,什么时候来赎。”
道士一愣,下意识的捂紧了自己的宝贝葫芦。这葫芦可是他师父传给他的,虽然不知道有啥用,但一直当个念想。他纠结了半天,看看空空如也的钱袋,又看看眼前这个美得不像话却气场十足的老板娘,最后一咬牙,把葫芦递了过去:“成!道爷我说话算话!过几天一定来赎!”
绾绾接过那油乎乎的葫芦,指尖触碰到葫芦的时候,一种奇异的感觉流过心头,仿佛这葫芦本就该在她手中。
道士如蒙大赦,冲着绾绾和张念竹拱了拱手,又偷偷瞟了绾绾一眼,这才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晃出了酒楼大门。走到门口,他还忍不住回头,深深吸了一口从酒楼里飘出的酒香,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恍惚和不解。
他挠着那头乱发,一边晃悠着往街尾走,一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困惑地自语:
“奇怪……这地方,道爷我怎么觉得……酒特别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