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简犹存关塞语,
新帆已破海天雾。
莫道前路无知己,
薪火相传自有途。
长安的雪落了又融,太学的杏坛下积起薄薄的春泥。虾仁翻检着潼阳关带回的旧物,在一个褪色的布包里,摸到了几卷泛黄的竹简——那是当年在落霞城,老军医临终前塞给他的,说是从一个战死的书生身上找到的,上面写着些“格物致知”的杂论,字迹潦草,还沾着暗红的血渍。
“陛下,周将军的信使到了,就在殿外候着。”内侍轻声禀报。
虾仁将竹简小心收好,起身道:“宣。”
信使是个年轻水兵,脸上还带着南海的风霜,捧着一个铜匣跪在殿中:“启禀陛下,周将军在吕宋发现一处古船残骸,舱内有西域文书与铁器,说与老军医留下的竹简或许有关,特命小的送来。”
铜匣打开,里面铺着防潮的丝绸,放着几页残破的羊皮卷,还有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刀。羊皮卷上的文字弯弯曲曲,虾仁一个也不认得,倒是那铁刀的形制,与中原的环首刀不同,刀身窄而长,柄上刻着颗星芒状的花纹。
“这文字……像极了西域火祆教的经文。”苏子谦凑过来细看,眉头紧锁,“只是更古老些。周将军说,古船残骸的木料经匠人辨认,至少有三百年了,船上的铁器带着锻钢的痕迹,比咱们现在的百炼钢还要精纯。”
虾仁拿起铁刀,入手比寻常铁器更沉,虽锈迹斑斑,却能看出刃口的锋利。他忽然想起老军医的竹简上有句话:“西有奇铁,可锻神兵,其法传于海客。”当年只当是书生妄言,如今看来,或许藏着不为人知的往事。
“传旨周侗,”虾仁指尖在羊皮卷上划过,“仔细勘察古船残骸,寻找更多线索;另让译馆的先生合力破译这些文字,务必弄清这船的来历。”
信使领旨退下,虾仁重新展开竹简。老军医的字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执拗,除了“格物致知”的杂论,还记着些零碎的见闻:“某在河西见胡商持琉璃,透光如冰,问其源,曰来自海西,越七海而至……”
“海西?”虾仁喃喃自语,想起周侗在南海绘制的海图,最西端只到“红毛夷之国”,再往西,便是未知的海域,“难道三百年前,就有船能跨越七海?”
太子凑过来,指着竹简上的图画:“父皇,这画的是什么?像个会转的轮子。”
竹简的角落里,果然画着个奇怪的轮子,边缘带着齿,中间穿了根轴,旁边注着“水转百戏”四字。虾仁忽然想起登州船坞里的水车,若将这齿轮的法子用在水车上,或许能省力百倍。
“子谦,”他将竹简递过去,“让工部的工匠看看,能不能按这图造出东西来。”
苏子谦接过竹简,看着上面的齿轮图,眼睛一亮:“陛下,这若是成了,不光是水车,连纺织机、冶铁炉都能省力!”
接下来的日子,长安译馆与吕宋的消息往来不断。译馆的先生们对照西域各国的古文字,终于破译出羊皮卷的部分内容——这是一艘来自“大秦”(古代对罗马帝国的称呼)的商船,船上载着锻钢技艺与天文图,原本想经西域前往中原,却在南海遭遇风暴,沉没于吕宋海域。
“大秦……”虾仁站在太学的世界舆图前,这张图是周侗根据缴获的弗朗机海图增补的,大秦的位置在最西端,与中原隔着万水千山,“三百年前,他们就能造出跨洋的船,锻出精钢,可见天下之大,远超咱们的想象。”
恰在此时,工部的工匠送来一个木匣,里面装着个巴掌大的齿轮模型,转动起来灵活自如。“陛下,按竹简上的法子造的,用的是吕宋的硬木,比预想的还要顺滑!”工匠兴奋地演示,“若是放大了,安在冶铁炉的风箱上,一人就能抵十人用!”
虾仁拿起齿轮模型,指尖拨动轮齿,听着“咔嗒”的轻响,忽然觉得,这声音比战鼓更令人心潮澎湃。老军医当年守护的,或许不只是几卷竹简,是一条连接古今、贯通东西的路。
三月初,周侗的奏报再次抵达,说在古船残骸的货舱里,找到了一本完整的《锻钢要术》,用西域文字写成,详细记载了如何用煤炼钢、如何淬火,甚至提到了“以水之力鼓风”的法子,与竹简上的“水转百戏”不谋而合。
“煤?”虾仁看着奏报,想起北境的煤矿,以前只当是烧火的废料,没想到还能用来炼钢,“让工部立刻派人去北境,按书上的法子试炼!”
消息传到登州,王二柱正在船坞里教新兵打铁,听说要用水力鼓风炼钢,当即拍着胸脯:“这有何难!弟兄们当年在潼阳关,用破锅都能造出长矛,何况有现成的法子!”他让人找来吕宋的硬木,按齿轮模型放大,三天就造出了第一台水力风箱,鼓风时呼呼作响,比十个人拉风箱还强劲。
与此同时,译馆的先生们终于译完了《锻钢要术》,其中一段让虾仁尤为震动:“昔有秦匠,泛海至大秦,传其纺织之术,大秦以锻钢法相赠,约为永世通好……”
“秦匠?”苏子谦失声惊呼,“难道是……秦朝时,就有工匠远航至海西?”
虾仁望着窗外的太学,那里的学子们正在诵读新译的《海疆图志》,其中就有大秦的风土人情。他忽然明白,所谓的“劈开宿命”,从来不止于守住疆土,更在于打破隔阂,让不同的智慧相遇、相融。
初夏,北境传来捷报,工部用煤炼钢成功,炼出的钢材柔韧如皮,锋利如刀,打造成的长矛,能轻易刺穿三层铁甲。王二柱捧着新炼的钢矛,在登州港的演武场上,一枪挑断了十丈外的麻绳,引得水兵们阵阵欢呼。
“陛下,这矛比当年潼阳关的断矛,厉害十倍!”王二柱的奏报里,字里行间都透着兴奋,“弟兄们说,就叫它‘同生矛’,记着咱们同生共死的情分!”
虾仁看着奏报,拿起那柄从吕宋带回的锈铁刀,忽然想将它送回大秦。不是作为战利品,而是作为信物,告诉他们,三百年前的约定,没有被遗忘。
他提笔写下旨意,让周侗挑选精工匠人,带着新炼的钢材、改良的纺织机图纸,乘坐最新造的“镇海级”楼船,出使大秦。旨意的最后,他加上了一句:“带去种子,带回智慧,勿要刀兵,只传文明。”
旨意发出的那天,虾仁带着太子去了太学。学子们正在争论大秦的历法与中原的二十四节气哪个更准,一个来自吕宋的土着学子,用不太流利的汉话,讲述着西域的天文图如何解释月食,引来阵阵喝彩。
“父皇,他们在说什么?”太子拽着虾仁的衣袖,眼睛里满是向往。
“在说天有多大,海有多宽。”虾仁指着舆图上连接中原与大秦的航线,“等你长大了,或许能沿着这条路,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太子似懂非懂,却牢牢记住了“同生矛”的名字,还在沙盘上画了个大大的齿轮,说要造一台能转遍天下的轮子。
傍晚的阳光透过太学的窗棂,照在老军医的竹简上,那些沾着血渍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与羊皮卷上的西域文字、新译的《锻钢要术》、学子们的争论声,交织成一片奇异的交响。
虾仁知道,潼阳关的烽烟、南海的涛声、老军医的竹简、大秦的钢刀,都在诉说着同一个道理:真正的强大,不是征服,是连接;不是固守,是传承。
就像那台转动的齿轮,咬合着过去与未来,咬合着东方与西方,在时光的长河里,转出一条越来越宽的路。
夜色渐浓,太学的灯一盏盏亮起,照亮了舆图上那条蜿蜒的航线,从长安出发,经潼阳关,过南海,越七海,直抵遥远的大秦,像一条闪烁的光带,在历史的夜幕上,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