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三年的盛夏,南中迎来了一年中最闷热的时节。
牂牁郡的官道上,蒸腾的暑气把路面烤得发白。马忠勒住缰绳,胯下的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鼻息间喷出的热气在闷热的空气里凝成白雾。他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锦缎的披风早已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黏腻难受。
“将军,前面就是且兰城了。”副将张嶷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城郭,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他们从建宁郡出发,已经在南中的烈日下奔波了半月,沿途所见,让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心里沉甸甸的。
且兰城的城门敞开着,守城的士兵懒洋洋地靠在门柱上,看见马忠的队伍,只是象征性地挺直了身子,连武器都懒得握紧。马忠皱了皱眉,当年丞相平定南中时,曾在这里驻军三月,那时的守军虽多是本地部族子弟,却个个精神抖擞,哪像如今这般散漫。
“太守董和何在?”马忠翻身下马,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是先帝亲封的镇南大将军,在南中经营多年,威望素来不低。
一个穿着锦袍的中年官员匆匆从城里迎出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不知将军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正是牂牁太守董和——此董和非诸葛亮《出师表》中提及的董和,乃是其族侄,靠着家族荫庇才得此职位。
马忠没心思跟他寒暄,直截了当地问:“上月上报的‘夷人作乱’,究竟是怎么回事?”
董和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支支吾吾道:“不过是些山里头的蛮人,不懂规矩,抢了几户商旅……下官已经派人去安抚了,将军不必挂怀。”
“安抚?”张嶷在一旁冷笑,“我们沿途看到的村寨,十有八九都空了,田地里的稻子熟了没人收,路边还有被掩埋的尸体——这就是你说的‘安抚’?”
董和的脸涨得通红,强辩道:“那些蛮人野性难驯,给点颜色就想开染坊。下官也是为了震慑他们,才……才略施惩戒。”
马忠的目光扫过董和身后的几个随从,其中一人腰间挂着的玉佩,样式分明是南中特有的“象纹佩”,那是只有部族首领才能佩戴的饰物。他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沉声道:“把你派去‘安抚’的人叫来,我要亲自问话。”
董和脸色大变,支吾着不肯应声。马忠不再理会他,径直走进太守府。府内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庭院里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比成都城里的一些世家府邸还要奢华;廊下挂着的鸟笼里,养着南中稀有的“翡翠鸟”,这种鸟只在深山中筑巢,捕捉一只便要耗费数人力气;更刺眼的是,正堂的梁柱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用的竟是南中圣山“哀牢山”的珍稀红木——丞相当年曾严令禁止砍伐圣山树木,违者斩立决。
“董太守倒是会享受。”马忠的声音冷得像冰,“只是不知这些花销,是来自郡府库银,还是来自那些‘作乱’的夷人?”
董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将军饶命!下官……下官只是一时糊涂!”
原来,董和到任后,见南中物产丰饶,便动了歪心思。他纵容手下官吏强征部族的铜、盐、锦缎,甚至逼迫夷人子弟为他修建府邸。上月,且兰附近的“僚人”部族不堪其扰,起兵反抗,董和不仅不反思,反而勾结当地的豪强,血洗了僚人的三个村寨,还谎报是“夷人作乱,已平定”。
“丞相当年平定南中,定下‘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的规矩,你都忘了吗?”马忠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董和的鼻子骂道,“他老人家让你等‘以夷治夷’,是要你安抚部族,不是让你鱼肉百姓!你这样做,是在把南中往反路上逼!”
董和只顾着磕头,嘴里反复念叨着“下官知错”。马忠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只觉得一阵无力。南中这地方,从来就不是靠杀戮能镇住的。当年孟获叛乱,诸葛亮七擒七纵,不是打不过,是怕杀戮太重,结下世仇。如今这些继任的官员,只看到南中的财富,却忘了丞相的苦心。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张嶷匆匆跑进来,脸色凝重:“将军,城外的山头上,聚了好多夷人,手里都拿着刀枪!”
马忠心头一紧,快步走到府门口。只见且兰城周围的山头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他们头裹青布,身背弓弩,嘴里喊着听不懂的方言,但那愤怒的语气,任谁都能听出来。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的夷人,手里举着一面黑色的旗帜,上面绣着一个狰狞的虎头——那是僚人部族的图腾。
“是僚人首领火拔归!”董和吓得脸色惨白,“他……他怎么敢带人来围城?”
马忠没有理会他,而是对张嶷说:“备马,我去会会他。”
张嶷急道:“将军不可!这些夷人凶悍得很,万一……”
“无妨。”马忠打断他,“当年我随丞相见过火拔归的父亲,他不是不讲理的人。”
他翻身上马,只带了两个随从,缓缓走出城门。火拔归见他独自一人,挥了挥手,周围的喊叫声渐渐停了。
“马将军。”火拔归的汉话带着浓重的口音,却很清晰,“我们敬重你,所以没放箭。但这个姓董的,必须交出来。”
马忠看着他,沉声道:“董和苛待部族,我会处置他。但你们围城,也是犯了国法。”
“国法?”火拔归冷笑一声,指着身后的山坳,“我们的人,被他杀了三百多,老人孩子都没放过。国法在哪里?我们的村寨被烧了,粮食被抢了,国法又在哪里?”
他身边的一个老夷人哭着说:“将军,我们只想安安分分种地,可他们不让我们活啊!去年收了我们一半的粮食,今年又要抢我们的铜矿……再这样下去,我们只能去山里当野兽了!”
马忠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他想起当年诸葛亮在南中时,曾与各部族约定:夷人只需每年缴纳少量的贡赋,官府不得随意征派徭役。那时,南中虽偶有摩擦,却从未有过大规模的叛乱。可如今,这些约定早已被抛到脑后。
“董和我会绑送成都,交由朝廷处置。”马忠郑重地说,“你们的损失,郡府会赔偿。但你们必须撤兵,否则,就是与蜀汉为敌。”
火拔归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叹了口气:“我信马将军。但将军,不是所有官都像你这样啊。”他指了指西边,“建宁郡的李恢儿子,比这个姓董的还狠。他把我们部族的女子,抢去当奴婢……”
马忠沉默了。李恢是南中老臣,当年随诸葛亮平定南中,立了大功。可他的儿子李遗,却成了鱼肉乡里的恶霸。这几年,南中各地的叛乱,十有八九都是因为官吏贪暴而起。
“我知道。”马忠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些事,我会一一查实。但你们要给我时间。”
火拔归犹豫了一下,最终挥了挥手:“我们撤兵。但如果将军食言……”他拍了拍腰间的刀,“我们僚人,不怕死。”
山头上的夷人渐渐散去,马忠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没有丝毫轻松。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就像南中的雨季,雨停了,可地里的水,已经淹到了根上。
回到太守府,马忠当即下令将董和及其党羽收押。清点郡府库银时,发现账上的数字与实际库存差了整整一半,而库房里堆积如山的锦缎、铜器,上面都刻着部族的记号。
“将军,这些东西怎么办?”张嶷问道。
“还给各部族。”马忠疲惫地说,“再打开粮仓,赈济受灾的夷人。”
他坐在董和那把铺着虎皮的椅子上,看着窗外的烈日,忽然想起诸葛亮临终前对他说的话:“南中是蜀之后院,后院不稳,前路难行。你要记住,治南中,不在于多杀,而在于多信。”
信。多么简单的一个字,可如今,要做到有多难。蜀汉朝廷对南中官吏的放纵,让夷人对官府的信任一点点消磨;而官吏的贪暴,又让夷人对蜀汉的归属感越来越淡。
就像这次僚人叛乱,他们喊的口号已经不是“反董和”,而是“反蜀汉”。这三个字,像一把尖刀,刺在马忠的心上。
“张嶷,”他忽然开口,“你说,要是哪一天曹魏打过来,南中这些部族,会帮我们吗?”
张嶷愣了一下,低声道:“将军,这……”
马忠苦笑一声,没再追问。他心里清楚,答案恐怕是否定的。这些年,官府的压迫早已让夷人对蜀汉心生怨恨,一旦有外敌入侵,他们不趁机作乱,就算好的了。
南中的问题,从来不止是官吏贪暴那么简单。它折射出的,是蜀汉对边疆治理的失控。丞相在时,靠着个人威望和严明法度,还能镇住局面。可当那些熟悉南中、敬重丞相的老臣渐渐老去,继任者要么是像董和这样的贪官,要么是对南中一无所知的世家子弟,羁縻之策早已名存实亡。
就像一件缝补过的衣服,外面看着还好,里面的线已经烂了。一旦有风吹雨打,只会碎得更快。
傍晚时分,且兰城下起了雷阵雨。马忠站在太守府的屋檐下,听着远处山上传来的雷声,心里一片茫然。他知道,处置一个董和容易,可要改变南中的风气,太难了。成都的朝堂上,那些大臣们忙着争权夺利,谁会真正在意南中的死活?
雨水冲刷着且兰城的街道,仿佛要洗去那些血腥和不公。可马忠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脏了,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南中的尘烟,从来不是孤立的。它是蜀汉国运衰败的又一个注脚,像一道越来越深的裂痕,蔓延在王朝的边疆。而他,能做的,只是用自己的身体,暂时挡住这道裂痕,却挡不住那终将到来的崩塌。
(本章约4200字)
注:本章通过马忠在南中的经历,展现蜀汉后期边疆治理的崩坏:官吏贪暴、部族离心、羁縻之策失效,揭示南中这一“后院”的不稳对蜀国灭亡的深层影响。情节围绕历史框架展开,人物行为贴合其身份与时代背景,力求还原南中地区的复杂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