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秋意,比成都来得更早。
永安宫的庭院里,梧桐叶被风吹得簌簌落下,铺满了青石板路。刘禅穿着魏国的官服,斜倚在廊下的竹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棋子,看面前的司马昭与贾充对弈。
“安乐公看来在洛阳住得惯。”司马昭落下一子,抬头笑问,语气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
刘禅连忙放下棋子,拱手笑道:“回大将军,洛阳比成都繁华多了,宫室壮丽,美人温婉,臣……臣乐不思蜀啊。”
廊下的魏国臣子们哄堂大笑。贾充捋着胡须,眼角的余光扫过刘禅身后的郤正——这位蜀汉旧臣被赦后,执意跟着刘禅来到洛阳,此刻正站在阴影里,脸色发白,嘴唇抿得紧紧的。
司马昭的目光也落在郤正身上,似笑非笑:“郤大人似乎有话要说?”
郤正上前一步,躬身道:“大将军,蜀地虽不如洛阳繁华,却是先帝陵寝所在,武侯祠堂亦在。安乐公身为汉家旧主,岂能真的‘乐不思蜀’?方才不过是戏言罢了。”
刘禅脸上的笑容僵住,张了张嘴,却没敢反驳。他记得昨夜郤正拉着他的衣袖,苦口婆心地教他:“陛下若再被问及,当泣而答曰:‘先人坟墓远在蜀地,臣无时无刻不思念’,如此或可让大将军念及旧情,放陛下归蜀祭扫。”
可真到了此刻,面对司马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怕,怕一句话说错,连这“安乐公”的爵位都保不住。
司马昭看着他的样子,忽然大笑起来:“安乐公果然老实。郤大人不必多言,朕知道他是真心话。”他挥手示意侍从,“再上些蜀地的美酒,让安乐公好好尝尝家乡味。”
蜀地的酒很快端了上来,琥珀色的酒液在玉杯里摇晃,带着熟悉的醇厚香气。刘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住心底那点莫名的空落。
他想起成都的蜀宫,虽然不如洛阳的永安宫华丽,却有他从小长大的熟悉气息;想起锦江边上的龙舟,每年端午,百姓们会喊着他的年号欢呼;想起诸葛瞻小时候追在他身后喊“陛下哥哥”,那时的绵竹关,还不是后来的修罗场。
可这些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郤正说得对,他是“安乐公”,不是“汉帝”了。思念有什么用?不过是自寻烦恼。
酒过三巡,司马昭让伶人奏起蜀地的乐曲。熟悉的《巴渝舞》调子响起,刘禅身后的蜀汉旧臣们,有的垂泪,有的低头,有的望着洛阳的方向,眼神茫然。
唯独刘禅,依旧笑着,甚至跟着乐曲的节奏,轻轻拍起了手。
“安乐公真的不难过?”司马昭放下酒杯,目光锐利如刀。
“不难过。”刘禅笑得更欢了,“这里有酒有肉,有歌有舞,比在成都时快活多了。”
司马昭点点头,没再追问,只是对贾充递了个眼色。贾充会意,起身笑道:“时辰不早,我等就不打扰安乐公歇息了。”
魏国臣子们陆续散去,庭院里只剩下刘禅、郤正,还有几个伺候的侍从。秋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飘过竹榻,带着一丝凉意。
“陛下!”郤正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哭腔,“您怎能如此?先帝创业何等艰难,武侯九伐中原何等壮烈,您……您怎能忘了根啊!”
刘禅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他拿起酒杯,又倒了一杯酒,却没喝,只是望着酒液里自己模糊的倒影:“不忘根,又能如何?邓艾破了成都,姜维死了,阿谌也死了……我就算哭断肝肠,汉室能回来吗?”
“可……可您是汉家天子啊!”
“天子?”刘禅自嘲地笑了,“我这个天子,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连武侯留下的家业都守不住,算什么天子?郤正,你不懂,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一饮而尽,将酒杯重重放在案上:“我累了,想歇歇了。”
看着刘禅踉跄着走进内殿的背影,郤正站在原地,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他想起成都城破那日,自己在狱中听到刘谌殉国的消息,曾以为陛下总会有几分血性;想起姜维在成都喋血,他隔着牢狱的铁窗,曾盼着能有奇迹发生;可如今,眼前的安乐公,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只剩下对安稳的贪恋。
他忽然明白,蜀国的灭亡,或许从不是因为某一场战役的失败。当最后一个握着权柄的人,连“思念”都不敢承认时,这个王朝,就真的死透了。
几日后,郤正独自来到洛阳城外的邙山。这里埋葬着不少客死异乡的蜀人,有蜀汉的降臣,有被掳来的工匠,还有几个是姜维旧部,在成都喋血后,家人被迁到洛阳,不久便郁郁而终。
他在一座新坟前停下,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有一行小字:“蜀人某之墓”。这是他托人偷偷为姜维立的,棺木里只有一件从成都战场上捡来的、染血的旧战袍。
“姜将军,”郤正蹲下身,将带来的蜀地烈酒洒在坟前,“洛阳的风,比剑阁的冷。您在那边,还在想着北伐吗?”
风吹过邙山的松柏,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叹息。
他想起年轻时,曾在丞相府见过姜维。那时的姜维刚归汉不久,穿着素色的战袍,站在诸葛亮身边,眼神明亮,说起北伐的计划,滔滔不绝。诸葛亮看着他,眼里满是欣慰,说:“伯约是汉家的千里驹。”
可这匹千里驹,最终却累死在了没有终点的路上。
“将军,您说,我们到底输在了哪里?”郤正喃喃自语,“是输在邓艾偷渡阴平?还是输在诸葛瞻失了绵竹?还是……输在陛下这颗‘安乐’的心?”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秋风卷起纸钱,飘向远方,像无数个未尽的魂魄,在洛阳的天空下盘旋。
不远处,几个蜀地来的老工匠正蹲在地上,用带来的蜀锦边角料,拼凑一面小小的“汉”字旗。他们的手指粗糙,动作迟缓,却异常认真。其中一个老工匠,是当年为诸葛亮打造连弩的匠人后代,他一边缝补,一边低声唱着蜀地的歌谣,调子悲伤,却透着一股不肯熄灭的执拗。
郤正看着他们,忽然想起成都锦官城的老木匠。当年姜维死后,是那位老木匠带头,凑钱为他买了一口薄棺,埋在城郊的乱葬岗。后来魏军追查,老木匠被打瘸了腿,却始终不肯说出埋棺的地方。
原来,总有人记得。
记得先帝草鞋里的草香,记得武侯羽扇上的风尘,记得姜维枪尖上的寒光,记得那些为“汉”字流过的血。
这些人,或许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兴复汉室”的大道理,却用最朴素的方式,守着心里那点滚烫的东西。他们不像刘禅那样,能决定一个王朝的命运,却比谁都清楚,有些东西,比活着更重要。
夕阳西下,将邙山染成一片血色。郤正站起身,对着姜维的无名坟,深深鞠了一躬。他知道,自己或许改变不了什么,甚至可能像这些老工匠一样,在洛阳的秋风里,慢慢老去,直至化为一抔黄土。
但他想守着。守着这点记忆,守着这点念想,守着那些在历史尘埃里,不该被忘记的名字。
因为他明白,一个王朝真正的灭亡,不是都城的陷落,不是帝王的投降,而是最后一个记得它的人,也选择了遗忘。
洛阳的秋风,还在吹着。吹过邙山的坟茔,吹过永安宫的廊檐,吹过那些蜀人聚居的街巷。风里,似乎还能听到遥远的蜀地,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像极了那个叫“汉”的王朝,最后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