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吏部考功司。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卷宗和墨汁混合的沉闷气味。
几张宽大的公案上,堆满了从全国各道州府送来的官员考评文书。
一位年轻的考功司主事,正捏着鼻子翻阅姚州送来的文册。
当他翻到云川县令沈章那一份时,动作一顿。
“咦?这云川……”
他略感讶异,直起身,将那份文书抽出,递给上首正闭目养神的考功员外郎,
“王郎君,您看这姚州云川的考状,有点……特别。”
王员外郎接过,目光快速扫过。
前面关于“教化”的评语让他眉头都没动一下,这是打压边陲官员尤其是“特别官员”的常用话术,他见得多了。
直到他的目光落在后面附上的具体数字上——
“核验属实:
户口,原册八千七百二十一户,今册三万六千五百余户。
垦田,原额……今增……
赋税,原额……今岁实收……”
那一串串对比鲜明的数字,刺得他眼皮一跳。
“这沈章……”
王员外郎放下文书,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倒真是能折腾。”
旁边另一位老成的主事凑过来看了几眼,咂咂嘴:
“是挺能折腾。不过王郎君,这也就是在姚州那等偏僻地方显得打眼。
您瞧,放到咱们这儿汇总看,江南东道随便一个中县的赋税,可能都抵她两个云川。
她这政绩,在姚州是头一份,放全国……也就中规中矩,不出挑。”
这话是实情。
云川的增量惊人,但底子太薄,总量在帝国庞大的财政盘子里,确实不算什么。
“麻烦就麻烦在这里,”
王员外郎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几分烦躁,
“若真是平平无奇,按‘教化不力’给个中下,不动她便是。
可偏偏这‘中县升上县’是硬邦邦的国朝法度。
人口、赋税、城郭,都卡着线蹦上去了。
按制,县令的品阶就该跟着往上调半阶。”
他拿起笔,又放下,像是那支笔有千斤重。
“给她升?”
他冷哼一声,“一个女子,还是进士及第、在陛下那里挂了号、惯会惹事的女子。
这次让她借着政绩顺顺当当升上去,下次是不是就要骑到更多人头上去了?
朝里多少人盯着她,等着抓她把柄?
我们吏部给她开了这个头,以后她再惹出事来,那些人少不得要参我们一个‘考绩不公,滥竽充数’。”
“可不给她升?”旁边的主事接口,也是一脸苦相,
“这政绩白纸黑字,姚州刺史张谦的印信盖得清清楚楚。
咱们要是硬压下去,那沈章是好相与的?
她阿母沈箐可就在翰林院,天天能见着陛下。
万一这母子俩豁出去,把这事捅到御前,问一句‘吏部考功,是以法度为先,还是以成见为先?’……咱们谁担得起?”
考功司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只有窗外隐约传来其它衙门的嘈杂声。
“这沈章,就是个能惹事的!”王员外郎终于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既是恼怒,也有忌惮。
她就像一颗扔进池塘的石子,明明不大,偏能激起让人头疼的涟漪。
他重新拿起沈章的考状,盯着那“教化不力”和后面耀眼的数字,
半晌,才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提笔蘸墨,在那考评的最终建议栏里,写下了一行字:
【县令沈章,牧民有术,垦辟有功,然文教未彰,功过相抵。
准依制,以云川县升格故,循例晋散官阶一级,以示朝廷赏功之诚。
其职事官……暂留原任,以观后效,兼补教化之缺。】
写完,他重重搁下笔,对下属吩咐:
“就这么办。拟文,送侍郎、尚书画押。
记住,把‘循例’、‘暂留’这几个字给我写清楚了。”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品阶(待遇)给你升半级,这是按制度办事,我们没办法。
但想调回京?
你就别想动了,继续在云川待着吧,理由还是那个——你教化不行,还得继续“观察”。
可惜,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看着那份考功建议文书被上官吏部侍郎用朱笔重重批了“不妥”二字,他脸色一阵青白。
侍郎将他唤去,面色沉肃,话里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王员外,你这考评,眼光还是浅了。
只盯着‘教化’二字做文章,想着不让她升,压她一压便罢了。
可你仔细看看这沈章的政绩——
短短三年不到,能让一个边陲中县,在户口、赋税、城郭上硬生生提到上县标准!
这是什么能耐?这又是何等折腾的劲头?”
王员外郎垂首,不敢辩驳。
侍郎的手指敲在那份云川的考状上,力度不轻:
“此子非池中之物。进士及第的才学,陛下的注目,再加上这实干兴邦的手段……
让她继续在云川待下去,再给她三年,云川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不会变成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沈氏云川’?
到时候,朝廷再想动她,怕是更难了!”
“那……依侍郎之意?”王员外郎小心问。
“调走。”侍郎斩钉截铁,“不能再让她在云川深耕了。
趁她羽翼未丰,根基未稳,朝廷的调令还能管用,
把她从那个她一手打造的地盘上挪开!
至于怎么调,调去哪里……”
侍郎沉吟片刻,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冷意:
“先把人弄回长安再说。
让她离开云川,回到这天子脚下,才好‘量才施用’嘛。
边疆磨砺过了,也该回京在清要衙门里‘养养资历’、‘学学规矩’了。
至于云川……朝廷自会派‘老成持重’的官员去接手,萧规曹随便是。”
这计策,比单纯的压制更狠辣。
不是不承认你的功劳,而是“充分肯定”你的能力,然后以“重用”、“培养”为名,行 “调虎离山” 之实。
一旦沈章离开云川,她那些尚未完全制度化的新政、她与当地夷人首领和百姓建立的信任,
她一手组建的核心班底,都可能在新任官员手中变形瓦解,甚至成为攻击她的把柄。
王员外郎心领神会,背上渗出一层冷汗。
这是阳谋,也是绝杀。
他连忙躬身:“下官明白,这就重新拟定,建议擢升沈章回京,另作安排。”
很快,一份措辞更加冠冕堂皇的吏部拟议,从考功司流出,送往更高层签押:
【县令沈章,才具优长,勇于任事。
治云川三载,拓土增户,绩效卓然,足堪表率。
今任期已满,循例当迁。
然其久在边陲,或于朝廷大政体悟未深。
宜擢入京畿,置于清要,俾养器识,以储大用。
云川升格之事,可另选干员妥为善后……】
这份文书,彻底推翻了之前“原地升阶留任”的妥协方案,意图直指核心——
把人调离云川。
山雨,已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