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在料峭春寒与日渐繁重的毕业压力中悄然过半。
图书馆三楼的角落,仿佛成了陆辰野和苏晚对抗这场终极战役的固定堡垒。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页的沉郁气息和笔记本电脑散发的微弱热量,取代了往日项目室里那种充满创造力的躁动。
陆辰野的毕业设计,是他之前研究的自然语言处理模型在法律判决预测领域的深度应用与优化。
这几乎是把他研究生阶段预备开展的工作提前进行了一次高强度的预演。
屏幕上,代码行如永不停息的溪流,构建着复杂而精密的逻辑世界。他常常一坐就是数小时,只有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出的、带着独特韵律的节奏,表明他正与某个顽固的算法难题进行着无声的搏斗。
他的草稿纸上,写满了常人无法理解的数学符号和模型结构图。
苏晚的毕业论文,则深深植根于她在最高法的课题。
她研究的是“人工智能辅助司法决策的问责机制构建”,一个横跨法学、伦理学和公共管理的复杂议题,如同在荆棘丛生的理论荒地中开辟道路。她需要阅读海量的中外文献,分析数不清的案例,构建严密的理论框架。
她的书桌上,法学专着与社会科学论文堆成了小山,平板电脑上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笔记,手边的咖啡杯凉了又换,换了又凉。
他们依旧在图书馆那个熟悉的位置,像两颗沿着既定轨道运行的行星,保持着稳定的距离,却又被强大的引力场紧密相连。
交流的内容,从过去具体的项目需求,变成了更抽象、更艰深的学术探讨,这些探讨如同经纬线,悄然编织着他们共同的未来图景。
“我这里需要论证算法决策的‘可归责性’,”苏晚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将平板电脑推过去,上面是她写的一段陷入瓶颈的论证,“但现有的‘黑箱’理论让这一点很难突破,感觉像是在用十九世纪的刑法理论去审判二十一世纪的AI。”
陆辰野从他那片代码的深海中暂时浮起,接过平板快速浏览。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笔,在苏晚论证旁边的空白处画了一个简图,线条清晰利落。
“‘黑箱’不是完全不可解读。”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可以通过局部可解释性方法,比如LImE或ShAp,对特定决策生成事后解释。虽然不能达到完全透明,但足以划分责任边界——问题究竟是出在原始数据偏见、模型训练偏差,还是最终使用者的不当操作?”
他提供的不是现成的答案,而是一个全新的、由技术赋能的思路框架,一把能够撬动理论坚冰的杠杆。
苏晚茅塞顿开,眼中重新亮起光芒,立刻在笔记上记录下这些关键术语,准备深入查阅相关文献,将这条技术路径转化为法学论证的武器。
几天后,陆辰野在模型训练中遇到了棘手的过拟合问题,模型在训练集上表现完美,却在验证集上表现糟糕,泛化能力始终不理想。
他盯着屏幕上那条执拗地不肯收敛的损失函数曲线,眉头锁成了川字,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
苏晚刚从一堆外文文献中抬起头,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
她没有多问,只是将一杯刚接的热水轻轻放在他手边,低声问:“卡住了?”
“嗯。”他应道,视线没有离开屏幕,“模型记住了训练数据的噪声,而不是背后的普遍规律。”他言简意赅地说明了这个让所有算法工程师头疼的困境。
苏晚思考了片刻,从法律论证的角度提出了一个巧妙的比喻:“是不是有点像法官死抠法条字眼,陷入了教条主义,却完全忽略了立法精神和案件的具体情境?或许,你需要给模型加入一些‘原则性’的、更抽象的约束,而不仅仅是让它学习那些具体的、可能带有噪声的规则?”
这个跨学科的比喻精准地击中了要害。陆辰野微微一怔,随即若有所思。“需要引入更抽象的、泛化的特征表示,或者增加更强的正则化约束,惩罚模型的复杂度……”他喃喃自语,仿佛被点醒了什么,立刻转过头,双手重新在键盘上飞舞起来,开始尝试注入“法律原则”的新解决方案。
他们就这样,在各自学术深水区的挣扎中,互为灯塔,彼此校准。
他帮她厘清技术的可能性与边界,她帮他洞察问题背后的人文与社会维度,确保他的算法之舟不会偏离价值的航道。
这种基于深度理解、高度信任与专业互补的思维碰撞,是他们关系中最为独特和坚固的部分,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来得更加深刻。
在一个深夜,图书馆的挂钟指针已滑过十一点。苏晚终于敲下了毕业论文正文的最后一个句点。
她反复检查了注释和参考文献,确保逻辑链条完整无误后,长长地、近乎虚脱般地舒了一口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感觉所有的精力都被抽空了。
图书馆阅览区早已空无一人,灯火阑珊,只有陆辰野还坐在对面,屏幕的冷光映着他依旧专注的侧脸,他似乎也正处在攻关的关键时刻。
她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准备开始最后一道繁琐至极的工序——按照学院严格的格式要求,手动调整几十页文档的排版、页眉页脚,以及那上百条、格式不一的中英文参考文献引用。这工作耗时耗力,且不容有失。
就在这时,陆辰野站起身,走到了她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个轻巧的、银灰色金属材质的U盘放在她摊开的笔记本旁边。
“这是什么?”苏晚有些疑惑地拿起。U盘触手微凉,质感极佳,上面没有任何品牌标识,造型简洁流畅。
但在尾端,她却看到了那熟悉到刻入心底的图案——微缩的星辰轨道与平衡之锚,与他们腕间的手绳纹样一模一样,精细的雕刻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一个脚本。”陆辰野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像在说“帮我递一下笔”,“自动处理文献引用和格式排版。导入你的文档和参考文献库,运行它就行。”
苏晚彻底愣住了。她想起几周前,自己确实在疲惫时随口抱怨过手动调整格式的繁琐和耗时,尤其是在处理大量外文文献和复杂交叉引用时,容易出错且消耗心神。
她只是随口一说,甚至自己都快忘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记住了,并且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用他最擅长的方式,不动声色地为她扫清了这最后一道枯燥而磨人的障碍。
她将U盘插入电脑,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期待,运行了里面唯一的程序。脚本界面异常简洁,没有任何冗余装饰,运行起来却高效得惊人。
它像一位最严谨、最不知疲倦的助手,飞速地扫描着她的文档,精准地识别每一处引用,统一格式,调整版式,生成完美的目录和参考文献列表。
不过几分钟,她那原本需要耗费数小时精心调整的冗长文档,变得规范、整洁、美观,完全符合出版级的要求。
看着屏幕上瞬间焕然一新的论文,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感动和无比慰藉的暖流冲垮了连日积累的所有疲惫。
她抬起头,望向已经回到座位上、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与代码搏斗的陆辰野,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发颤:“你……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个?”
“前几天。”他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的屏幕上,手指敲击键盘的动作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刻意避开了她灼热的视线,耳根在屏幕冷光的映照下,隐隐泛着不易察觉的红晕,“顺手写的。”
顺手?苏晚在心里摇头。这哪里是顺手。这需要他深刻理解法学论文的复杂格式规范,需要编写能够处理各种特殊情况、逻辑严密的文本处理代码,需要大量的测试和调试以确保万无一失。
这是他,在自身承受着巨大毕业设计压力的同时,挤出了宝贵的、或许是她已然安睡的深夜时间,为她精心准备的一份独一无二的礼物。
苏晚没有戳穿他这笨拙的掩饰。她只是低下头,用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枚刻着他们专属图案的、冰冷而坚硬的U盘,仿佛能感受到其背后那份滚烫的、沉甸甸的心意。她将翻涌的情绪压下,轻声开口,语气无比郑重,如同许下一个重要的诺言:“谢谢。这……对我太重要了。”
陆辰野敲击键盘的手指微微一顿,依旧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沉的“嗯”。一切尽在不言中。
图书馆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他们,在寂静中流淌着无声的暖流。
他继续与他的算法模型进行着最后的搏斗,她则开始最后一遍通读她那凝聚了四年所学、无数心血与彼此智慧的论文。
在这个即将为本科生涯画上完满句点的深夜,他们没有谈论即将到来的离别,没有感慨时光的飞逝。
只是像过去无数个并肩作战的日夜一样,安静地坐在一起,各自耕耘,却又气息交融。
但他送给她的,远远不止是一个节省时间的脚本工具。
那是一个象征,一个锚点。
U盘上那交织缠绕、不可分割的星辰与法则,无声而有力地诉说着:无论未来他们的研究将他带向多么抽象的数学宇宙,将她引向多么复杂的制度迷宫,他们的坐标,始终彼此关联,互为参照,是对方在探索未知的浩瀚征途中最永恒的参照系。
这份由极致理性编织而成、却承载着最深切关怀与理解的礼物,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让她确信——
他们的轨迹,早已紧密缠绕,无法分割,并将坚定不移地指向一个永恒的、共同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