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东暖阁内,胤禛与允祥对坐弈棋。
棋盘过半,允祥看着心不在焉的胤禛,忍不住道:“皇上急着召臣弟过来,恐怕不仅是为了下棋吧?”
见胤禛似在斟酌,允祥戏谑笑道:“什么事,能让四哥踌躇成这样?”
胤禛依旧盯着棋盘,半晌才问:“珈宁那丫头找你,所为何事?”
“嘿,早说是为这个呐,臣弟原本打算过两天再跟您说得,既然皇上问了,那就现在奏陈圣听。”
胤禛随意落了一字,状似漫不经心:“哦?”
允祥见胤禛还在端着,也不戳穿,忍笑把棋盒推道一边:
“她让臣帮着查一查山陕乐户之事,说是翻阅了一些典籍,发现这些乐户中多有忠良之后。有些人家虽身在贱籍,却多行善举,有的暗中资助贫苦学子,有的在灾年施粥救民。”
“她是想让你帮这些人求情?”
“熹妃并未直接明说,只是引用了一句前朝万历年间文学大儒沈德符的话,说‘不明白为什么自宋迄今六百年’,贱民仍‘不蒙宽宥’。
还请我代为查证为什么历朝历代始终没有解决贱民问题,再搜集些资料,也许奏报皇上以后,您会感兴趣。”
“她倒是被惯得出息了,居然都敢给你安排任务。”胤禛唇角微扬,把棋子也都放进棋盒里:“这棋不下了,先说说你那资料查的如何了?”
允祥从袖口掏出一份简要总结:“四哥,这事让我想起当年寻医时路过的一个庄子。”
见胤禛似有些兴趣,允祥继续说道:“那庄子里有两个姓氏的人群,民户和规模都差不多。
但甲姓却有为乙姓“伴当世俗”的习俗,遇到乙姓有婚丧嫁娶,甲姓就要前去“服役”,而且“服役”时不禁不收工钱,还乙姓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稍有不从,就人人鞭打,苦不堪言。
我当时好奇,问他们这个习俗从何而来,有没有什么根据或记载,竟然谁都不知道,两姓之间的这种关系不过是相沿旧俗,习惯使然而已。”
胤禛听完,觉得有些荒唐:“谁都不知道这习俗从何而立来,就去‘服役’?十三弟说的这事若是真的,就不该不予理会。你还记得那庄子的归属么?”
“记不太清具体地方了,应该在安徽境内。”
“那就让内阁转令安徽巡抚魏廷珍进行调查,查的结果直接让内阁核实后提出个处理意见然后报朕。”
“皇上圣明,这也算一件利国利民的德政之事,若真能办成,对国本有利。”允祥拿起桌上的水杯盖子,轻轻拂去上面飘着的茶叶。
“此事关系重大,贱籍制度沿袭数百年,牵一发而动全身,需从长计议,十三弟可愿担这个贤名?”
“这正是臣弟接下来要说的,此事珈宁觉得后宫不能提,但臣作为皇室宗亲,也不适合,若是臣弟去提,恐有收买人心之嫌,故,还需物色一个合适的人去提及此事更为妥当。”
胤禛叹了口气:“有些人恨不能贤名都给自己,你却是都往外推。赶紧起来吧,又没外人,还拘这些礼数干什么?”
说完,行至御案前,提笔蘸墨。胤祥站在一边静静等候,知他正在权衡。
“年羹尧近来行事有些张扬跋扈,”胤禛眼中闪现几分狡黠,沉声道“朕趁这个机会,送他一些功德,也做个侧面的提醒。”
允祥会意:“四哥的意思是...”
胤禛不语,挥毫写就一封密信,装入信封,加盖上火漆。
“此事你知我知即可。”
胤禛叫来高勿庸,将信递给他:“八百里加急,连同这份密折一起送西北大将军年羹尧。”
西北大营中,年羹尧接到雍正密信,反复读了几遍,方将信函在烛火上点燃。
他踱至帐外,望着连绵的营帐和远处皑皑雪山,心中思绪万千。
他为人自大傲慢,但并不傻。皇上这招实在高明,既解决了贱籍问题,又给了他年家一个博取名声的机会。他于理该感念这位主子给予年家的机会恩德。
此事若成,天下人都会说年家仁义,皇恩浩荡。只是...朝中那些清流,会不会认为这是他年羹尧在沽名钓誉?
而且皇上折子上的朱批……
“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为君者施恩易,当恩难;当恩易,保恩难;保恩易,全恩难。若倚功造过,必致返恩为仇,此从来人情常有者。
尔等功臣一赖人主防微杜渐,不令置于危地;二在尔等相时见机,不肯蹈其险地;三需大小臣工避嫌远疑,不送尔等至于绝路。三者缺一不可,而其枢要,在尔等功臣自招感也。
朕之此衷天地神明,皇考圣明共鉴之久矣,我君臣期勉之。慎之。”
句句禅机,年羹尧今日不想思索这个深意,决定还是先办皇上明言的那件事。沉思良久,他提笔唤来亲信:“速送信回京,交给熙儿亲启。”
雍正二年正月,太和殿大朝会。
高勿庸在御座侧高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年熙出列奏道:“臣浙江道监察御史年熙有本启奏。”
“山西、陕西一带有乐户数千,皆前朝忠良之后,或因靖难之役或因大礼仪谏言等事,被贬入贱籍。世代皆于火坑之中,不得解脱。臣恳请皇上降下恩旨废除其贱籍,准其改业从良。”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朱轼尊崇程朱理学传统思想:“年御史此言差矣!乐户之设,由来已久,岂能轻易废除?且贱籍制度关乎社会秩序,若轻易更改,恐生乱象。”
年熙不卑不亢反驳道:“朱大人可知这些乐户祖上为何人?其中有黄子澄、齐泰后人,也有崇祯朝殉国的刘理顺、冯垣登、金铉等忠臣之后。忠义之士,子孙永为贱民,岂不令天下人寒心?”
朱轼担忧驳斥道:“年大人年轻气盛,不知轻重。若开此先例,其他贱籍如浙江惰民、广东疍户等,皆要效仿,届时礼崩乐坏,谁来负责?”
双方争执不下之时,一直没说话的胤祥适时提问了一句:
“方才朱大人说废除贱籍会导致礼崩乐坏。本王想请教一下,让忠良之后永世为娼为丐,难道就是维护礼法了吗?”
一些聪明的人渐渐反应过来,连怡亲王发话,立刻躬身行礼调和:“皇上,此乃礼部之事,理应着礼部进行研究。”
朱轼还想争辩几句,便听胤禛沉声道:“那便由礼部的人研究研究吧。衡臣,你什么意见?”
张廷玉此时官做礼部尚书衔入值内廷,又一向善于揣测两朝皇帝的意思,于是出列发言道:
“回万岁,臣以为压良为贱,本就是前朝弊政。我朝圣祖仁皇帝以教育感化和启发民众,首重礼义廉耻,像这样有伤风化的事情,契宜革除。”
“衡臣说的不错,朕秉承先帝遗志,统御寰宇,以仁育万民,以义正天下。
山陕乐户,因祖上蒙冤世代为贱,供人驱使,实在可怜。如今查明缘由,朕岂忍袖手旁观?
传朕旨意:自今岁始,悉除乐籍,许其自新,地方官员不得阻拦,更不得借故勒索,违者严惩不贷!并通行各直省,凡有此等贱民,一律准许其出贱为良。”
“吾皇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