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未歇,将长安城的夜色洗刷得越发浓稠。
灰衣太监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惊蛰却没有立刻转身。
她扶着角楼潮湿滑腻的石栏,目光并未在那道远去的背影上停留,而是越过层层宫阙,落向了西市那片早已熄灯的平民坊市。
武曌的命令来得毫无预兆——“静候裁决”。
四个字,像一道无形的铁闸,要在大坝将崩的前一刻强行截断洪水。
静候?
裴元昭那只老狐狸已经把脖子洗干净了一半,这时候收刀,等于给了他喘息反咬的机会。
惊蛰的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搓捻着那枚铜板,指腹传来金属冰冷的质感。
她转过身,并未返回诏狱,而是向着宫门方向走去。
脚步声落在青石板上,很快被雨声吞没。
半个时辰后,西市的一间名叫“松鹤斋”的地下印坊。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油脂和陈年墨汁的酸臭味。
惊蛰带着斗笠,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
她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拍在满是刻痕的柜台上,声音经过刻意压低,变得沙哑难辨。
“要那个模子。”
掌柜的是个瞎了一只眼的瘦老头,闻言浑浊的眼珠子骨碌一转,没伸手拿银子,反倒警惕地往后缩了缩:“客官说笑了,咱这儿只刻私章,不做违禁……”
惊蛰没废话,袖中短刃滑出半寸,寒光在昏暗的油灯下一闪而逝。
“仿古的凤纹闲章,要九分像,一分糙。现在就要。”
老头咽了口唾沫,那点生意人的精明瞬间被求生欲取代。
他哆嗦着手从柜底摸出一个积灰的木盒,里面躺着一枚尚未完工的红石印章。
拿着那枚略显粗糙的“凤玺”,惊蛰转身便走。
出门时,她随手招来巷口一个正缩在草席下避雨的小乞儿。
“拿着这个。”她递过去一个不起眼的木匣,里面装着两封空白奏折,“明日辰时,守在朱雀门左侧第三个石狮子后面。若有人出来问话,就把东西给他,不用说话,跑就是了。”
小乞儿盯着手里那一两碎银子,眼睛瞪得像铜铃,拼命点头。
回到宫中时,夜已深沉。
惊蛰避开了巡逻的禁军,像一只归巢的夜猫,无声无息地潜上了明光殿偏阁的屋顶。
这里是整个皇宫离武曌最近,却又最容易被忽视的死角。
她小心翼翼地揭开一片琉璃瓦。
殿内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那个掌控天下的女人并未就寝,正端坐在御案前。
她手里拿着一份卷宗,并不是平日批阅的奏折,而是一份有些泛黄的帛书。
武曌的动作很慢,指尖在那帛书上反复摩挲,神情并非恐惧,也非愤怒,而是一种带着审视意味的玩味。
那是……先帝遗诏的原本?
惊蛰瞳孔骤缩。
不,不对。
若是原本,武曌早该毁了它。
那只能是裴元昭手里那份东西的“底本”。
武曌在等。
她在等裴元昭把这把刀递到她面前,好借此机会连刀带手一并斩断。
但这太险了。
一旦遗诏公之于众,无论真假,都会在朝野上下撕开一道口子,那把龙椅就会摇摇欲坠。
为了赢,连皇位根基都能拿来当诱饵吗?
惊蛰轻轻合上瓦片,眼底划过一丝决绝。
如果主人舍不得杀那条疯狗,那就由刀来做。
与此同时,裴府。
狂风卷着暴雨撞击着窗棂,发出砰砰的闷响。
祠堂内供奉着长明灯,火苗在穿堂风中忽明忽暗,将满墙的牌位映照得鬼影幢幢。
一道瘦小的黑影悄无声息地从供桌下钻了出来。
阿月浑身湿透,却顾不上擦一把脸上的水珠。
她颤抖着手,将一张写满血字的白绫,死死塞进了最中间那座最为高大的牌位底座缝隙里。
那是裴家先祖的灵位。
做完这一切,她咬着牙,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并未直接点燃任何东西,而是拔掉长明灯油池底部的塞子。
灯油缓缓流了一地,一直蔓延到供桌腿边。
“爹,您看着。”阿月对着虚空无声地磕了个头,“女儿给您报仇。”
次日清晨,一声尖锐的惊叫划破了裴府的死寂。
守夜的仆役跌跌撞撞地跑向主院:“不好了!老爷!不好了!祖宗……祖宗发怒了!”
裴元昭昨夜几乎未眠,此时正由侍女伺候着更衣,闻言眼皮猛地一跳,一脚将那仆役踹翻:“慌什么!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祠堂……祠堂的灯油全漏了,却没烧起来,只把……把太老爷的牌位冲歪了!而且……”仆役哆嗦着,“牌位底下……压着东西!”
裴元昭脸色骤变,顾不得穿戴整齐,披着外袍便冲向祠堂。
果然,满地油腻,正中央那尊牌位歪倒在一旁,显得格外狼狈凄凉。
而在底座之下,露出一角触目惊心的白绫。
裴元昭颤抖着手将那白绫抽出。
“裴氏三代,窃据高位,外结党羽,内害忠良。七年前冤杀沈氏满门,今日吾灵难安,必遭天谴……”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鲜血淋上去的。
“胡言乱语!装神弄鬼!”裴元昭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这是谁干的?!查!给我查!”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心悸猛然袭来,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
裴元昭张大了嘴,像是离水的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随即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老爷!”
裴府顿时乱作一团。
就在这混乱之中,没人注意到,角落里一个小丫鬟正死死攥着扫帚,眼中闪烁着快意而疯狂的光芒。
辰时三刻,大朝会。
今日的含元殿气氛格外诡谲。
百官肃立,却无人敢抬头看一眼龙椅上那位女帝的神色。
裴元昭因病告假,由其子裴承训代为上朝。
这位裴家大郎显然没有父亲的定力,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眼神飘忽不定。
站在文官队尾的崔明礼,整个人缩在宽大的官袍里,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
他的左手一直藏在袖中,死死扣着一枚淬了剧毒的细针。
按照裴元昭的指令,只要那个特定的信号出现,他就必须用这根针,制造一场足以中断朝会的混乱。
突然,他的目光一凝。
大殿侧后方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身着暗红飞鱼服的身影。
那是天刃暗卫的统领,惊蛰。
她怎么会在这里?
惊蛰并没有看他,她的目光冷冷地锁死在裴承训身上。
“陛下!”
一名御史台的言官突然出列,高声奏报,“臣有本奏!边军此番闹饷,实则是有人暗中克扣,证据直指兵部左侍郎,而其背后指使者……”
那言官猛地转身,手指直直指向裴承训,“正是裴家!”
大殿内瞬间炸开了锅。
裴承训脸色涨红,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出来:“一派胡言!这是构陷!是血口喷人!”
就是现在!
崔明礼感到袖子里的那根针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
这是裴相给他的死命令——只要有人攻击裴家,就制造混乱转移视线。
他颤抖着向前迈了一步。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惊蛰的目光像两把冰锥,毫无预兆地刺向了他。
那眼神里没有警告,只有一种近乎看死人的淡漠。
崔明礼的脚下一软。
但他没有退路。
他猛地咬牙,并未将针刺向那言官,而是整个人像发疯一样扑了上去,一把抱住那言官的大腿,高声嚎叫:“此人言语谵妄!他在殿外就疯言疯语,定是得了失心疯!莫要惊扰了圣驾!”
说话间,他藏在袖中的手极快地在那言官颈后一点。
那言官正欲反驳,却只觉喉头一麻,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发出“啊啊”的哑叫。
“陛下!”崔明礼跪伏在地,痛哭流涕,“臣只是不想让疯子污了陛下的耳目啊!”
满殿哗然。
有人指责崔明礼失仪,更多的人却是暗自心惊——这分明是裴家的一条狗在护主,但这护法,怎么看着如此怪异?
龙椅之上,武曌看着这一出闹剧,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冷笑。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阴影里的惊蛰身上。
惊蛰面无表情,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
退朝后,明光殿。
所有宫人都被屏退,大殿空旷得令人心慌。
惊蛰没有通报,径直走入殿中,在离御案五步远的地方跪下。
“臣,知罪。”
武曌没有看她,手里把玩着一个小巧的物件——正是惊蛰昨晚花了大价钱弄来的那枚仿制凤玺印泥。
“这东西做工太糙。”武曌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西市的手艺人,还是欠了点火候。”
惊蛰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臣知道您在等裴元昭拿出遗诏。您想借此机会将裴党连根拔起,彻底肃清朝堂。”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擅作主张?”
“因为风险太大。”惊蛰抬起头,直视着女帝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眼,“遗诏一旦现世,不管真假,人心就会浮动。那些原本观望的墙头草,会以为您皇权不稳。这天下,禁不起这番动荡。”
她顿了顿,声音更沉:“比起完美的胜利,臣更想要万无一失的结果。所以,必须在他开口前,哪怕用脏手段,也要让他把嘴闭上。”
武曌凝视了她许久。
那眼神从最初的淡漠,渐渐透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那是看到自己亲手磨砺出的刀,终于有了自己的“意”时的欣慰,也有一丝帝王本能的忌惮。
“你长大了,惊蛰。”武曌忽然笑了,随手将那枚印泥扔进了一旁的火盆里,“这东西以后别买了,宫里又不缺。至于那个乞儿……处理干净。”
“是。”
走出明光殿时,天色已近黄昏。
雨终于停了,残阳如血,将整个皇宫染得一片猩红。
惊蛰刚走到宫门口,夜枭便神色匆匆地迎了上来。
“头儿,出事了。”夜枭压低声音,脸色铁青,“崔明礼的母亲……不见了。”
惊蛰脚步一顿:“我们的人不是在盯着吗?”
“是被高手劫走的。没留活口。”夜枭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这是在那个‘安全屋’发现的。”
惊蛰接过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用鲜血写就的字,字迹狂草,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狗若咬人,须听主令。”
惊蛰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快步向那个约定好的接头点赶去。
那是一处废弃的城隍庙。
推开破败的木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
并没有尸体。
只有地面上那一滩早已干涸的黑褐色血迹,触目惊心。
而在血泊中央,静静地躺着半片残破的衣角。
黑色的缎面,绣着暗红色的云纹。
那是天刃暗卫特有的披风材质,更是她昨日身上穿的那一件。
惊蛰缓缓走上前,蹲下身,手指触碰到那片衣角,冰冷、僵硬。
这是警告。
不是来自裴元昭,也不是来自任何敌人。
这是来自那个高高在上的“主人”。
她在告诉她:无论这把刀磨得多么锋利,若是敢自作主张,随时都可以折断。
惊蛰盯着那片衣角看了许久,忽然从腰间抽出短刃。
“铮!”
一声脆响,短刃狠狠插入那摊血迹旁的青砖缝隙中,直没至柄。
夕阳透过残破的窗棂照在她脸上,映出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好啊。”她轻声呢喃,嘴角勾起一抹令人胆寒的弧度,“那就看看……到底是主人牵狗,还是狗啃了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