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二堂临时充作战情中枢，空气凝滞如铁。浓烈的金疮药味、艾草焚烧的余烬，混合着一股新鲜血液的甜腥气，死死纠缠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墙角，临时搭起的板床上，老药农孙三指双目紧闭，面如金纸，胸膛微弱起伏。沈清漪刚为他拔下背心三支淬毒的短弩箭，箭头发蓝，毒性猛烈。她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正用浸透了特制药汁的银刀，极其小心地剜去伤口周围发黑坏死的皮肉，动作迅捷而精准。每一次落刀，都伴随着老人身体无意识的抽搐和压抑的痛哼。
陆明渊端坐主位，玄色大氅下摆被撕裂一道口子，沾染着鹰愁涧的泥泞和几滴暗红的血点——那是格挡弩箭时溅上的刺客之血。他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深潭般的眼眸却亮得惊人，锐利如出鞘寒锋，正死死钉在桌案上摊开的一幅巨大的清河县舆图上。地图上，黑石村及后山区域，已被他用朱砂笔重重圈出。
“大人！” 张龙浑身湿透，带着山涧的寒气冲进二堂，单膝跪地，声音急促，“刺客三人！两人被属下等格杀于涧边！剩下一人…身法极快，中了赵虎一箭，还是…还是跳了鹰愁涧！涧深水急，生死不明！”
“废物！” 雷震如同暴怒的雄狮，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药柜上，震得瓶罐嗡嗡作响，铜铃大眼布满血丝，“三个大活人！摸到眼皮子底下放冷箭！还跑了一个！老子…”
“够了！” 陆明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冻结一切的寒意，瞬间压下了雷震的怒火。他目光依旧锁定地图，指尖蘸着朱砂，在鹰愁涧位置画下一个醒目的叉，“涧底水流湍急，暗礁密布，中箭落涧，十死无生。即便侥幸，也成不了气候。当务之急，是此老所言！” 他目光转向昏迷的孙三指，又落回地图上黑石村后山那片被朱砂圈住的、代表着“葬龙岭”支脉的险峻区域。
“金线重楼…三十三年前…葬龙岭阴穴…五爪蟒纹药匣…” 陆明渊低沉的声音在压抑的空气中回荡，每一个词都重若千钧，“宫廷禁药…杀人灭口…红毛腐尸…线索皆指向此地！邪教培育蛊虫的核心药源，必藏于此山深处！”
就在这时，一只通体漆黑、神骏异常的信鸽，如同融入夜色的闪电，悄无声息地穿过洞开的窗户，稳稳落在陆明渊面前的桌案上！它的腿上，绑着一个更细小的竹筒。
玲珑的密信！
陆明渊眼中精光爆射，迅速解下竹筒。里面是一卷同样薄如蝉翼的密笺，字迹更加潦草急促，显然是在极其紧张的状态下书写：
“祭坛成！右护法即‘玄阴大尊’！戴骨面之‘神使’乃其喉舌！药师有二！一者捧血罐，面生；一者隐于后，从未露面！‘神女祭’子时启！蝎尾青印疤面男为其亲卫统领！吾为‘备选’，困祭坛侧石室！速！洞在神坛下！”
“果然！” 陆明渊将密笺重重拍在舆图上！朱砂笔尖如刀，狠狠点在城隍庙位置，“玲珑确认！所谓‘玄阴大尊’，便是那玄黑袍服的右护法！戴白骨面具者为‘神使’！而药师…竟有两人！” 他眼中寒芒闪烁，“一明一暗！明者捧罐施术，暗者…或才是真正的控蛊核心！祭坛之下，便是炼蛊洞入口！子时…‘神女祭’启！”
线索如同奔腾的江河，瞬间汇聚！
城隍庙祭坛下炼蛊洞！子时！
“雷震！” 陆明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决断，“城隍庙贼巢，交给你！务必在子时之前，拿下祭坛！擒杀右护法及‘神使’！救出玲珑！捣毁入口！”
“大人放心！” 雷震狞笑着舔了舔嘴唇，大手按在背后两柄厚背砍山刀上，杀气冲天，“老子早就想剁了那装神弄鬼的杂碎！祭坛？老子连地皮都给他掀了！”
“张龙赵虎！” 陆明渊目光转向肃立的二人，“你二人所部，立刻放弃山坳节点监视！全速赶赴城隍庙！配合雷震行动！务必封锁所有出口！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走！”
“遵命！” 张龙赵虎轰然应诺。
“大人！” 一直沉默救治的沈清漪忽然开口。她已为孙三指处理完伤口，敷上厚厚的解毒生肌药膏，老人呼吸虽微弱却平稳了些。她洗净手上血污，快步走到桌案前，目光扫过玲珑的密信和地图上黑石村后山那片朱砂区域，秀眉紧锁：“即便捣毁城隍庙入口，若山中炼蛊洞另有出口，或核心蛊巢深藏山腹…恐难竟全功！且蛊母若受惊爆发…”
她的话如同冷水，瞬间浇在众人心头的杀意之火上。雷震的狞笑僵在脸上。是啊，捣毁入口容易，可那洞到底多深？里面藏着多少蛊虫？多少“药人”？那真正的暗处药师和蛊母又在何处？
“需双管齐下！” 陆明渊深潭般的眼眸中锐光不减，反而更加凝聚，“雷震负责城隍庙，斩其首脑，捣其入口，救玲珑！而山中炼蛊洞核心…需直捣黄龙，断其根基！” 他的朱砂笔尖猛地戳向地图上黑石村后山那片代表“葬龙岭”支脉的险峻区域，“此处！既是三十三年前金线重楼采掘地，亦是今日蛊虫药源核心！邪教培育蛊虫的巢穴，必藏于此山腹之中！与城隍庙下的入口…必有秘道相连！”
“可…可这山这么大！沟壑纵横，毒瘴弥漫！怎么找？” 张龙看着地图上那片代表未知凶险的阴影，面露难色，“总不能挖山吧？”
“蛊母！” 沈清漪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医者独有的笃定，“蛊母乃群蛊之首，亦是培育核心！其所在，必是炼蛊洞最核心、阴气最盛、药源最丰之地！若能锁定蛊母位置…”
她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语速加快：“我先前实验已证实，蛊虫对特定声波异常敏感！蛊母对此感应，必远超寻常蛊虫！其自身搏动，亦会产生独特频率！若能制造一种…既能探测其方位，又能对其产生强烈压制干扰的声波…”
“如何制造？” 陆明渊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沈清漪。
沈清漪快步走到药柜旁，取出一个特制的、蒙着薄牛皮的黄铜圆筒，约莫海碗大小，筒壁刻满细密的螺旋纹路。“此物名为‘听地瓮’，本是师傅传下，用于探查地下水流或空洞。” 她将听地瓮置于桌上，又取过几根长短不一、材质各异的音叉和一枚小巧的铜钟。
“原理相通！” 她拿起一根音叉，在铜钟边缘轻轻一敲。
“叮——”
清脆悠长的颤音响起。
沈清漪立刻将听地瓮的开口一端，轻轻按在地面上。她侧耳贴近瓮口另一端，凝神细听。片刻，她抬起头：“此音穿透地面，若遇地下空洞或水流，回音必有不同！蛊母所在，阴气汇聚，虫巢密集，其地下结构必有异常！更关键者…”
她又拿起一根更粗重、音调更低的音叉，再次敲击铜钟。
“嗡——”
这一次，发出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更强的穿透力和震动感！
“此低频震动，对蛊虫有强烈刺激！若蛊母处于活跃状态，其搏动频率受此干扰，必生异动！通过听地瓮捕捉其搏动反馈的方位和强度…或可定位！” 沈清漪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我需要一处最接近后山、地面坚实、且无太多干扰的位置！立刻尝试！”
“县衙后园！假山石基！” 陆明渊当机立断，“雷震，按计划行动！张龙赵虎，随行护卫沈姑娘！所需人手器物，全力配合！”
“是！” 众人轰然领命。
县衙后园，夜色浓稠如墨。嶙峋的假山在黑暗中如同蹲伏的巨兽。沈清漪选择的探测点位于假山群中央一块平坦的巨大青石基座上。此处背靠厚重山石，地面坚实。
几盏特制的、光线集中且不晃眼的防风灯被安置在周围，照亮了沈清漪脚下丈许方圆。张龙赵虎带着十余名精干衙役，手持强弩劲弓，在假山外围形成严密的警戒圈，人人屏息凝神，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黑暗。
沈清漪半跪在冰冷的青石上，神色专注得近乎神圣。她先将听地瓮开口端紧紧压在石面。接着，她取过那根粗重的低频音叉，深吸一口气，手腕沉稳发力，将其狠狠敲击在特制的铜钟上！
“嗡————！”
一声低沉雄浑、如同古寺巨钟轰鸣的震响骤然爆发！声音并不刺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直透地底的穿透力和震撼感！空气似乎都随之泛起肉眼可见的涟漪！假山石隙间的尘土簌簌落下！
沈清漪立刻俯身，将耳朵紧紧贴在听地瓮另一端的小口上！她的世界瞬间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剩下瓮中传来的、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地底回音！
起初，是一片混沌模糊的嗡鸣，如同地底深处无数暗流的涌动。
紧接着，在这片混沌之中，仿佛有某种极其微弱、却异常规律、如同巨大心脏搏动般的“咚…咚…”声被捕捉到！声音来自…正西偏北方向！黑石村后山深处！
这搏动沉缓，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滞感，仿佛有生命在地底深处缓缓苏醒！
沈清漪眼中精光一闪！她毫不犹豫，再次敲响铜钟！
“嗡————！”
更强的低频震动波穿透地层！
这一次！
“咚！咚！咚！”
地底深处那沉缓的搏动声，仿佛被瞬间惊醒、激怒！陡然变得急促、狂暴起来！如同无数闷鼓在地底疯狂擂动！搏动的源头位置更加清晰！强度陡增！正指向黑石村后山“葬龙岭”支脉的某个特定区域！而搏动传来的深度…极深！
沈清漪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洞穿地脉的锐光！她迅速抓起备好的炭笔和一张清河县后山区域的简图，在图中黑石村正后方、一处被标注为“鹰喙岩”的险峻山崖下方位置，画下一个醒目的红圈！同时标注下探测到的大致深度！
“大人！” 她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无比振奋的颤抖，“找到了！蛊母核心巢穴！就在此处！鹰喙岩下，山腹深处！距离地表…至少三十丈！其搏动…受声波刺激，狂暴异常！位置…与玲珑所述城隍庙祭坛方向…直线距离约五里！其深处…必有庞大洞窟相连！”
陆明渊一直伫立在旁，玄色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礁石。他接过沈清漪手中的简图，深潭般的眼眸死死钉在那个红圈之上！鹰喙岩！正是孙三指描述中，当年采掘金线重楼的那片黑石山坳附近！
“三十丈…山腹深处…” 陆明渊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冰冷，“难怪！难怪邪教需在城隍庙另设入口祭坛！此洞核心藏于深山，出入艰难，必设转运节点！山神庙…便是其中枢！” 他猛地想起张龙赵虎之前监视的山坳节点，正在鹰喙岩与山神庙之间！
“双线并进，锁定元凶！” 陆明渊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刀出鞘，瞬间撕裂压抑的夜空！他抓起朱砂笔，在巨大的清河县舆图上重重落笔！
一笔，如血色雷霆，自城隍庙位置狠狠劈向黑石村后山的鹰喙岩！代表着城隍庙祭坛下入口与山中核心炼蛊洞之间的秘道！
一笔，如毒龙出洞，自鹰喙岩蜿蜒刺向山神庙位置！代表着山中核心洞窟与山神庙转运节点之间的通道！
最后一笔，如困兽之笼，将整片黑石村后山区域连同山神庙，死死圈在其中！
地图之上，三道朱砂墨痕如同三条狰狞咆哮的血色毒蛇，最终噬咬向同一个核心——鹰喙岩下，那深藏山腹的炼蛊魔窟！
“雷震！” 陆明渊的声音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城隍庙贼巢，按计行事！子时之前，务必拿下祭坛，擒杀首恶，救出玲珑！捣毁其入口！切断其与山腹之联系！”
“得令！” 雷震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他抓起两柄厚背砍山刀，转身便如出闸猛虎，带着张龙赵虎及大部精锐衙役，杀气腾腾冲向夜幕笼罩的城南方向！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擂响！
陆明渊的目光转向舆图上那被血色圈住的山峦，深潭般的眼底，是冻结万年的寒冰与焚尽八荒的烈焰！
“其余人等！”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留守衙役的耳中，带着山岳般的沉重与利刃般的锋芒，“整备弓弩火油，检查刀兵！待山神庙张龙响箭为号…”
他手中的朱砂笔，蘸饱了墨，如同饱饮鲜血，在代表鹰喙岩的那个红圈上，狠狠画下一个巨大的、如同终结符般的叉！
“…随本官…直捣黄龙！烈火焚巢！断此蛊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