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黑绒布，彻底笼罩了武汉周边广袤的区域，只有偶尔升起的照明弹，如同濒死者的回光返照，短暂地划破黑暗，瞬间照亮下方狰狞的地形和如同巨兽蛰伏般的阵地轮廓，随即又迅速熄灭，留下更深的黑暗与死寂。
前线阵地上，除了必要的警戒哨和游动哨，大部分经历了白天炼狱般战斗的士兵们，终于得以蜷缩在尚算安全的防炮洞或者简陋的掩体里，抓紧时间休息。鼾声、磨牙声、以及因伤痛或噩梦发出的无意识呻吟，在黑暗中此起彼伏。极度疲惫让他们几乎倒下就能睡着，但紧绷的神经又让他们保持着某种程度的警觉，任何异常的声响都可能让他们瞬间惊醒，抓起身旁的武器。
连长周大勇却没有睡。他靠坐在连指挥所的角落里，就着一盏用炮弹壳改造成的、光线昏黄摇曳的油灯，仔细查看着一张皱巴巴的、沾着血渍的阵地布防草图。他的左臂重新包扎过，依旧隐隐作痛，但这与他内心的沉重和焦虑相比，微不足道。白天的惨烈景象和巨大的伤亡数字，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他在思考，明天鬼子会从哪里来？会用什么方式进攻？他手里这仅剩的三十多个还能战斗的兵，该如何最大限度地拖住敌人，完成军座下达的“钉死在这里”的命令？
油灯如豆的光芒，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得明暗不定，那紧锁的眉头和深邃眼神中闪烁的，是基层指挥官在巨大压力下，依然顽强燃烧的责任与智慧之火。
与此同时，在更深远的日军战线后方，第十一军司令部所在的、经过严密伪装的地下掩蔽部内，却是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军司令官畑俊六大将，身着笔挺的中将军服（为了前线士气，他有时会佩戴与实际军衔不符的中将肩章），面无表情地坐在长条桌的首位，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他那张保养得宜、但此刻也难掩疲惫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白天进攻受挫后的恼怒或沮丧，只有一种如同古井般的深沉和冰冷。
长桌两旁，坐着第六师团长稻叶四郎、第九师团长吉住良辅、第27师团长本间雅晴等一众高级将领，以及军参谋长吉本贞一少将等高级参谋军官。所有人都正襟危坐，没有人交谈，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味和一种无形的、令人压抑的紧张感。白天进攻的失利，尤其是第六师团在鹰嘴崖等阵地前碰得头破血流、损失惨重的消息，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终于，畑俊六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冷冽：“诸君，白天的战斗，辛苦了。”
这句看似慰劳的话，听在稻叶四郎等人耳中，却如同鞭子抽打在身上，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羞愧与不甘的神色。
“支那军队的抵抗意志和防御工事的坚固程度，确实超出了我们之前的预估。”畑俊六的语气依旧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尤其是他们指挥官朱赤，对战场态势的把握和部队的运用，非常老辣。他看穿了我们的意图，没有盲目追击，反而利用这段时间，将防线打造得如同刺猬一般。”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师团长。“但是，这并不能成为帝国勇士停滞不前的理由！武汉，必须拿下！这是大本营，更是天皇陛下的圣断！任何困难，都必须克服！任何牺牲，都在所不惜！”
“嗨依！”所有将领齐声顿首，声音在掩蔽部内回荡。
“单纯的正面强攻，代价太大，效果也未必理想。”畑俊六话锋一转，手指点在了沙盘上中国军队防线的一个结合部，“这里，狮子林与扁担山之间的河谷地带，支那军第71军与第74军的结合部。根据航空侦察和特工情报，这里的防御相对薄弱，而且地形复杂，便于隐蔽接近。”
他的手指又移向另一个方向。“还有这里，长江南岸，富池口下游的芦苇荡。支那军的水上巡逻力量并不强，而且注意力都被我们正面的陆上进攻所吸引。”
吉本贞一参谋长适时地接话，详细解释道：“司令官阁下已经制定了新的作战计划，代号‘夜魇’。核心是‘正面牵制，侧后奇袭’。”
“第一，”吉本指着沙盘，“第六师团、第九师团，继续对鹰嘴崖、黑石岭等支那军核心阵地保持高压态势，进行不间断的骚扰性攻击和炮击，吸引其注意力，疲惫其兵力，让他们无法判断我军主攻方向。”
“第二，”他的手指移到了那个结合部，“由第27师团抽调精锐联队，配属工兵和特种作战小队，于明日凌晨三时，利用夜色掩护，从此处秘密渗透，撕开支那军防线，直插其炮兵阵地和后勤枢纽！”
“第三，”手指又指向长江南岸的芦苇荡，“由波田支队主力，搭乘轻型舟艇和武装汽船，于同一时间，从此处登陆，沿江岸向内陆迅猛穿插，攻击支那军侧背，切断其与武汉城区的联系，制造混乱！”
“此外，”畑俊六补充道，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航空兵部队，明日拂晓，集中所有能够动用的轰炸机，对支那军纵深指挥所、通讯枢纽、后勤仓库进行饱和轰炸！我要让他们的指挥系统瘫痪！”
“诸君！”畑俊六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将领们，“此战，关乎帝国圣战之全局，关乎第十一军之荣誉！我希望各位，拿出武士道的精神，全力以赴，务必在明日，打开局面！有没有信心？”
“嗨依！为天皇陛下效忠！誓死完成任务！”所有日军将领齐刷刷起立，躬身领命，脸上露出了狂热而决绝的神情。掩蔽部内，弥漫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疯狂气息。
而在中国军队这一边，朱赤的前敌指挥部里，同样是不眠之夜。
巨大的沙盘旁，朱赤、李韫珩、秦风以及几位高级参谋围聚在一起，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凝重。指挥部里烟雾缭绕，电台的滴答声和电话铃声比白天更加频繁。
“鬼子今天下午的进攻，虽然被打退了，但感觉……有点不对劲。”李韫珩皱着眉头，指着沙盘上日军白天主攻的方向，“他们投入的兵力虽然不少，但更像是……一种试探性的强攻，或者说，是在故意吸引我们的注意力。”
秦风点了点头，补充道：“我们的无人机和侦察兵都发现，日军在后方的调动很频繁，尤其是他们的第27师团和波田支队，活动迹象有些异常。而且，他们的无线电通讯，在傍晚时分突然变得异常‘干净’，很多常用频道都保持了静默，这不符合他们大战前的习惯。”
朱赤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沙盘边缘无意识地划动着。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所有的情报碎片——日军白天的攻击模式、兵力损耗、后方调动、电子静默……一一拼接起来。
“系统，”他在心中默念，“调出日军可能发动奇袭的路径概率分析，重点扫描第71军与74军结合部，以及长江南岸富池口至牯牛洲一线水域。”
【正在分析……】
【结合部渗透风险：78%】
【侧后登陆风险：65%】
【检测到异常电子信号聚集，疑似日军特遣队指挥节点……坐标：xxx,xxx】
【检测到长江南岸水域有不明小型船只集结信号……】
虚拟界面上呈现的数据和闪烁的光点，与秦风、李韫珩等人的判断相互印证。朱赤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畑俊六……果然不甘心。”朱赤直起身，语气冷峻，“他白天是佯攻，是在迷惑我们，消耗我们。他真正的杀招，在晚上，在我们的侧翼和结合部！”
他立刻走到通讯台前，拿起专线电话，语气不容置疑：“接第71军李军长，第74军王军长！还有江防司令部！”
电话接通后，朱赤语速极快地下达了新的指令：
“李军长，王军长，你们两部的结合部，狮子林河谷地带，是日军夜间渗透的高风险区！立即加派双倍岗哨，布置监听器、红外预警装置，前沿大量布设诡雷和照明雷！组织营级规模的机动预备队，随时准备封堵缺口！”
“江防司令部！富池口下游芦苇荡，给我用探照灯和巡逻艇盯死了！发现任何不明船只，无需警告，立即开火！通知沿岸所有民兵和观察哨，提高警惕！”
“秦风！”
“到！”
“你的‘幽灵’小队，立即前出，潜伏到系统标记的这几个坐标附近！”朱赤将系统提供的可疑坐标递给秦风，“给我盯死那里！如果发现日军特种部队或者指挥节点，允许你们自由猎杀！必要时，呼叫炮火覆盖！”
“是！”
“炮兵集群，”朱赤又转向炮兵指挥官，“调整预设炮击诸元！重点标注结合部前方五百米至一千米区域，以及长江南岸可能登陆的滩头！做好随时进行阻拦射击和覆盖射击的准备！”
“李韫珩，通知后勤和野战医院，做好应对敌军可能轰炸和渗透破坏的准备！重要物资和伤员，向更安全的后方转移！”
一道道指令，如同精准的围棋落子，针对畑俊六的“夜魇”计划，布下了一张反制的大网。指挥部内，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但也充满了临战前的决绝。
朱赤布置完一切，再次走到了望口前，望向外面沉沉的、杀机四伏的夜幕。他知道，畑俊六的致命一击，很可能就在下半夜，或者明天拂晓。这将是一场围绕情报、欺骗与反欺骗、奇袭与反奇袭的生死博弈。
夜色，愈发深沉。武汉周边的空气中，无形的电波在激烈交锋，黑暗中的潜行者们在悄然移动，双方数十万大军的命运，都系于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场更加诡异、更加残酷的暗战，已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