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赵眘此时却没有理他,而是运起内劲,顶着众人的拥挤,护住了那老者!
辛弃疾登时醒悟过来,若是拥挤踩踏,只怕是要死人的!
“诸贤街坊听在下一言,莫要拥挤伤了官家!让开一条道来,官家自与你们说话!”
杭州的百姓一半来自本地,苏东坡教化过的,一半来自开封,首善之地!
自然是通情达理的,此时闻言,纷纷停止了拥挤,又努力分开……五条道来!
他们都希望官家从自己这边过,好看看这大宋官家到底长什么样!
辛弃疾与赵眘从中间一条道走了过去,尽量让更多的人看到自己!
然而百姓的窃窃私语让本来跟众人打着招呼的赵眘脸瞬间黑了!
不!
更黑了!
“这官家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与我等并没什么不同!”
“那不然你以为呢!”
“我还以为三头六臂!”
“我以为有三只眼!”
“我以为口中能喷火!”
“说不准真能喷呢!真龙天子嘛!”
“行行行!别扯淡了,若真有这本事,还能被金人追着屁股打!”
“也是!”
“听说官家的蛋蛋都让金人割了!”
“那是上皇,不是这个官家!”
……
听着越来越离谱的评论,赵眘脸色黑里带青,辛弃疾却差点笑出声来!
正怒气憋得伤身的时候,有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怒气值积攒进度!
“赵官家,赵官家,你来给我们评评理!”(注一)
赵眘看去,说话的是一个约莫三四岁大的小女孩,扎了个冲天辫,辫子用草绿色头绳绑了,缀下长长的穗子,随着她蹦蹦跳跳晃来晃去,眼睛溜圆,瞳孔干净得能照出影子来!
她身边还有个小男孩,挂着一管鼻涕,手背上亮晶晶的,布鞋上全是泥巴,膝盖上两个破洞!
赵眘的怒气槽一下子清空,蹲下来揉了揉女孩的脑袋,又擦下了男孩的鼻涕,抹在男孩的衣服上!
“你们要找我评什么理啊!”
小男孩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小女孩道:“赵官家,我弟弟说钱塘江里住了一个大妖怪,平日里睡着,一到夏日醒来便要吃人!”
小男孩道:“对啊,对啊,你瞧那潮,像不像妖怪的嘴巴!”
小女孩打断道:“才不是呢,要我说啊,是一个善良的女神,在向我们展示世间的美好,水乃万物之源,你没听说过吗?”
“妖怪!”
“女神!”
“妖怪!”
“女神!”
“赵官家,你说是谁?”
赵眘挠头道:“这个问题好难啊,你们这般聪明居然能想到!”
小男孩得意洋洋,一脸骄傲!
小女孩却道:“赵官家,你可别跟我爹娘一样糊弄!”
赵眘笑道:“你们可曾听说八仙过海的故事?”
俩孩子忙不迭点头!
“他们都只能过海,还不懂其中的关节,我自然也不懂!”
“啊!连你都不懂啊!我以为你什么都懂呢!”
赵眘捏了捏她的脸蛋:“我有好多好多事不懂,你们能教我吗?”
两个孩子瞪大了眼睛:“我们能教你吗?”
赵眘点头道:“自然是可以的,比如这个钱塘潮的问题,你们须好好探究,但记得一件事,万事万物,要得其道,先得其佐证!世间的道理都需要证据,你们要知道钱塘潮的来源,须寻到证据方可!”
小男孩茫然地点点头!
小女孩皱眉思索!
此时,钱塘潮已至,众人不管赵眘,都去看潮!
钱塘江大潮,是天地间最磅礴的呼吸。
未及近前,先闻雷鸣自天际滚来。初时如千骑踏蹄,细碎而沉雄,顺着江风漫过堤岸,勾得人颈脖发酸地远眺。倏忽间,那声音陡地拔高,化作万马奔腾的嘶吼,一道银线已在水天相接处横亘开来——不是柔媚的白,是淬了霜的冷,是凝了雪的锐,像天神挥剑劈开混沌,硬生生在江面划开一道界。
俄而,银线渐粗,渐阔,化作一堵移动的水墙。丈许高的浪头驮着日光,浑身缀满碎金,却偏生带着雷霆万钧的怒。江风骤然变得狂躁,卷着水汽扑面而来,打湿眉睫时,已能看清浪尖的狰狞:不是平滑的弧,是被撕裂的褶皱,是翻滚的巨兽脊背,每一寸波涛都在碰撞、堆叠、咆哮,仿佛要将身下的江面掀翻,将两岸的堤岸啃噬。
及至近前,方知何为“吞天沃日”。那潮水不再是“来”,是“压”——从天际压到眼前,带着摧枯拉朽的势,拍在堤上时,碎成漫天水雾。日光穿过雾霭,折射出七彩的虹,却转瞬被新的浪头吞没。水珠飞溅如箭,落在脸上带着疼,混着江风里的咸腥,让人忽然懂了古人为何要在此祭拜潮神:面对这样的壮阔,人类的语言何其苍白,唯有敬畏,是最贴切的回应。
潮过处,江面并未立刻平息。余波如巨兽喘息,一圈圈荡开,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沉闷的回响。而远处,新的潮头又在酝酿,仿佛天地间的呼吸从未停歇。这便是钱塘潮,是大自然用千万年光阴写就的史诗,每一次涨落,都在诉说着江河与日月的私语,磅礴,且永恒。
“三弟,如此壮丽景象,何不作词一首!”赵眘喊道,他没有用传音入密,觉得喊出来更能融入这天地间的壮丽!
辛弃疾大笑道:“正有此意!”
望飞来半空鸥鹭,须臾动地鼙鼓。
截江组练驱山去,鏖战未收貔虎。
朝又暮。
诮惯得、吴儿不怕蛟龙怒。
风波平步。
看红旆惊飞,跳鱼直上,蹙踏浪花舞。
凭谁问,万里长鲸吞吐,人间儿戏千弩。
滔天力倦知何事,白马素车东去。
堪恨处,人道是、属镂怨愤终千古。
功名自误。
谩教得陶朱,五湖西子,一舸弄烟雨。
赵眘大声吼叫,良久道:“三弟,明明咱们都看到这番景象,为何你能写出这等好词,我却只能说好好好!”
辛弃疾道:“你多读些书便会了!”
赵眘笑道:“你莫要诓我,读书人多了去了,又有几人填得好词!”
辛弃疾心道也对,此事还需三分天赋的!
赵眘接着道:“你这又是范蠡,又是西子的,莫不是动了成家的念头!”
辛弃疾一怔,填词是为的抒情,他倒也没细想为何在这首《摸鱼儿》中加入了范蠡与西施!
此时赵眘提了出来,万般思绪涌上心头,他是看到赵眘夫妻俩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有些感触,但远远达不到想要自己成家的程度!
似乎,更多的是引起了思念父母之情!
见辛弃疾不答,反陷入沉思,赵眘也不追问,只是默默看着眼前的大潮!
世间局势也如这般大潮,朝着自己汹涌扑来,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能迎上去!
然而天地大势,又岂是人力可以抗衡!
盘根错节的秦桧党!
腐烂不堪的吏治!
不可信赖的宋刑统!
百姓日益积累的怒气!
火铳火炮无敌天下的金国!
……
林林总总,如这钱塘大潮,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赵官家!你说,大禹能治大洪水,能不能治大钱塘潮!”一个尖锐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赵眘看去,却是刚才的小男孩,他的鼻下又新出了一管鼻涕,晃晃悠悠,一只手指着眼前的大潮,他拼命嘶喊,希望能刺破大潮的阻挡,传到赵眘耳中!
赵眘愣住了。
是啊!
大禹可以治大洪水!
李冰父子敕建都江堰,使郫江,流江不再泛滥,转而灌溉了整个成都平原!
而这钱塘潮,怎么会不能治,不过是流之观景而已!
大洪水能治!
成都江能治!
钱塘潮能治!
这天下如何治不得!
注一:俩孩子在观潮露台找宋孝宗评理的事记载于《西湖游览志馀》与《宋稗类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