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黄老伯讨了些水,留了些干粮与衣物,几人便在黄老伯的千恩万谢中再次启程!
原本是嫌弃干粮难吃,结果反倒丢了些干粮,但焦景颜却觉得大有所获!
众人开始啃食干粮,有了充足的清水,干粮倒也没有那么难以下咽,特别是在稗草的对比之下,简直成了美味!
萧汉拿着手上啃了一口的烙饼道:“你们可临走的时候那黄老伯叨咕了句什么?”
许多人听到了那句话,但那黄老伯本就有着浓重的口音,又在情绪激动之下口齿不清,哪里听得清!萧汉一直便在义军,听惯了各地方的口音,连蒙带猜,反倒听懂了。
“说的什么?”众人问道。
萧汉学那黄老伯将饼子捧在手心,犹如捧着一个稀世珍宝,皱着眼眉嘴巴道:“皇上他老人家,定然每天都能吃这么好的东西!”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嘲笑着黄老伯的无知。
似乎在放肆的嘲笑中,他们才能不用听到世间无助的嚎哭,不用眼睁睁看着天地间的不公,不用闻到朱门酒肉的腐烂臭味,不用愤怒地呐喊又无可奈何!
用嘲笑遮掩一切,便能视若无睹,置若罔闻,然后安心睡去!
然而天终究会亮,梦总会醒来,不愿去听到,看到,闻到,想到的又如潮水般涌来,让人无法呼吸,直到死去!
不知何时,有一人停止了笑,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众人沉默前行,再不言语!
空气似乎变得黏稠,凝滞,沉重。
“哎,你们这话都不说,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康先生,讲讲此地的风土人情嘛!”辛弃疾是个跳脱性子,又心智坚定,第一个摆脱了压抑的状态。
康怀仁还未搭话,只听喀啦一声,声音极是细微,辛弃疾眼力超人,也不必下马,便看清了情形,惊呼道:“是一只蝎子,钻出沙土,被马踩死了!”
蝎子?众人悚然一惊,死蝎子是一味药材,但活蝎子那是要人命的!
康怀仁抬头看了看,就在众人沉默时,乌云遮住了日头,但空气中的沉闷却越来越重!
“要下雨了!”康怀仁喃喃道。
“下雨如何?”辛弃疾见他面色凝重,便问道。
“不如何,在进戈壁之前都无所谓,若是进了戈壁,下雨刮风都是要命的事!”
辛弃疾撇撇嘴,既然如此,那还紧张个什么劲!
“只是今日便到不了凉州了!”康怀仁补充道。
“啊?那睡哪儿?”辛弃疾顿时不乐意了:“事先声明,便是睡野外,我也不要找农家借宿!”
“不错!”
“宁睡野外!”
……
众人纷纷附和!
康怀仁冷笑道:“刚才你也看到蝎子了,这边不光有这个,还有许多蛇,睡野外?哼哼!”
众人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两个选项都是极不愿意,不知如何取舍!
“咱们不是有帐篷吗?帐篷抵挡些长虫蝎子应该不成问题吧!”
“那倒是没问题,只是不知可能挡得雨水!”
……
“在下幼时常听祖父讲起,太行山中有许多熊洞,那里面又暖和,又防水,而且有熊气息在,虎豹虫豸都不敢靠近!”
“咱们这里最近的大山乃是祁连山,虽然不远,但总比凉州要更远些!”
……
“硫磺……”
“水一冲……”
……
“康先生,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这是何意?”
“我意前面客栈暂歇一晚!”
……
“有客栈你这不行那不行的!”
“我还没说到客栈的事!你们便在那瞎起劲!”
“看你眉头都皱成山沟了,以为你没辙呢!”
“这趟本来是四十天的活,这雨一下,说不得要两个月,我能不愁么!加钱!加钱啊!”
……
“得快些了,这雨便下来了!”
话音甫落,一颗豆大的雨点打在辛弃疾脸上,又欢快地跳开,落在灰尘漫天的泥地上!
只这片刻之间,天穹在瞬息间坍缩成铅灰色巨幕,闷雷自地平线碾来时,空气里游走着铁锈味的电流。云层深处爆出青紫色血管,一道闪电劈开旷野,将枯树虬结的枝桠映成森森白骨。风像只无形巨手掀翻草甸,土腥味裹着碎叶灌进鼻腔,几滴冰凉的雨点砸在颈后,转瞬化作倾盆瀑布。
“哗啦!”银瓶乍破水浆迸,雨点击打在土地上,激起无尽的粉尘,又被雨幕没头没脑地盖了下去,唯有泥土的腥味不顾天公的阻拦,荡漾开来,沁入众人的肺腑!
然而无处遮挡的众人并没有闲情享受这份赐福,只急得人仰马翻,四处寻找避雨之处!
“那处有棵大槐树,亭亭如盖,可遮挡片刻!”
众人慌乱之间,哪里能考虑许多,虽然多少都听到过雷雨天不能在大树下避雨的,但都不曾亲历,都当是吓唬小孩的传说!便不去管他,各自催马向着大树而去。
刚刚到得树下,眼睛便能睁开了,只这片刻,便如落汤鸡一般!
雨水模糊了天地界限,雨帘中窜出条条游龙,将山峦劈成支离破碎的剪影。天幕黑了下来,隐约看到身侧三丈处,只有游龙亮起时,才能看到身侧同伴苍白的面容!
在天公的伟力面前,人类实在太过弱小而无助!
忽然,仲谋大声吼叫起来!
辛弃疾抚摸着他的皮毛,只觉面上有一层水渍,抚落之后,甚是干爽。
“仲谋,大哥跟说我说过婉儿不喜水,我知你定然也不喜水,在此待得片刻,雨小些咱们就走!”
然后仲谋依然在大吼!
辛弃疾豁然警觉,刚才雨声太大没有听清,此刻离得近,仲谋的声音极是明显。这不是讨厌,这是有危险!
极目远望,却被雨幕遮挡,哪里看得到什么!
辛弃疾盘膝坐下,静心倾听。
打坐之法乃是道家正统萨真人所授,再倒推赵眘所授传音入密,结合自己的超绝听力!
马声,雨声,雷声。
去!
辛弃疾的心跳开始变慢。
萧汉的关心话语,康怀仁的咒骂声,尤二姐的呢喃。
去!
世界中不再有人类!
蝉鸣声,蛙鸣声。
去!
世界变小了!
鸟儿扇动翅膀却被雨点击打的声音。
去!
入微!
焦景颜的心跳声。
去!
世界变慢了!
马蹄声!马蹄声?远处的马蹄声!
放大!
一,二,三……十六匹马!
三十二个心跳!
马上有人,但无人说话!
这不是商队!
声音越来越近!
“布防!”辛弃疾大吼一声,拔剑而立,死死盯着声音来的地方!
什么?
萧汉并不多言,只一个呼吸间,拔剑站在辛弃疾身侧。
萧汉刚刚站定,一人一马撕开雨帘,猛地撞进大树的世界!
第二骑!
第三骑!
……
十六骑!全身玄衣玄甲,玄色面甲,外罩玄色披风,头顶斗大的璎珞!全身只露双眼。腰佩弯刀,背负大弓,脚踏胡人马靴,马靴配有匕首?,腰悬圆月弯刀和十六支箭矢?。
十六人停在原地,环树而立!人马俱无声息!压迫感却如山倾而来,令人气息都不敢出!
“燕云十六骑!”萧汉失声道。
“什么,不是早就没了么?不对啊,不是十八骑么?”辛弃疾纳闷不已!
“早先是隋唐时期的,但后来宋太宗攻辽欲取燕云十六州不成,大辽便组建了燕云十六骑,规制一如隋唐,不无嘲讽之意。后来澶渊之盟既立,便解散了燕云十六骑!本来这个建制早该消失了,然而金人南下,却恢复了这个建制,用的都是万里挑一的女真高手!”
这段话萧汉在高压下飞快说出,气息都有些不稳了!
为首那人微不可察地哼了一声,不知是得意或是不屑!
“比你如何?”辛弃疾皱眉问道。
“我?我一个都打不过!当年十六人冲击义军万人大营,七进七出,我们愣是没能留下他们!”萧汉有些沮丧,甚至恐惧,想必当年的战斗给他留下了极大的阴影!
“来者可是燕云十六骑的兄弟吗?在下是临兆路转运使,此树甚大,何不同来避雨!”辛弃疾无法,只好试探着喊道。
领头那人并不搭话,“仓啷啷”一声,从腰间抽出佩刀,高高举起!
其余十五人同样“仓啷啷”一声,抽刀高举,十五人却只发出一道声音!却连雷声都未能盖住!
游龙一闪而过,照在十六人脸上,却什么表情都看不见,宛如十六尊死神,并不理会人间的呼唤!只有长刀森冷的寒光,摄人心魄。
谈不了了!
情况与五十人冲五万人大营不同,那时有铠甲在身,有阵型如箭!
情况与临安平叛不同,那时有军有将,还有大伯与二哥!
情况与客栈袭杀山贼也不同,那人在暗,敌人在明,又借翟龙头与王重阳之力!
此时几人直面十六骑,距离不到两丈,长刀正在头顶,十六刀齐下,便是神仙来了也难救!
“值此绝境,该当你施展法天象地之术了!”萧汉脸色发白,强自镇定!
“别人不知,你还……”
“嗷呜!”仲谋身形暴涨,直如战马一般高大!吼声甚至盖住了滚滚雷声!
十六匹虽然是千挑万选而出,但终究受不住山君的威压,顿时一阵混乱,转身要跑!
辛弃疾怎么会放过这等机会,身形电射而出,直刺那领头之人的眼睛!擒贼先擒王!
那人正在全力控制身下战马,哪里来得及躲闪,只能微微侧脸。长剑猛地刺中面甲,面甲坚硬哪里刺得进去,剑尖从侧边划去,将此人头戴的兜鍪顶飞了出去!
“啊!”一刺不中,那人却捂着脸侧痛呼起来!
借着电光一看,却是削下了那人的耳朵!
辛弃疾一击不中落向地面,眼见没了机会!
所谓英雄,并非天生异象或是天赋异禀,而是在不可能时创造可能,在绝望时创造希望!
人之落地,不过半息,常人在这半息之内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做到撞击的准备,让自己伤得轻些。然而见辛弃疾却猛地一掌击在地面,一个鹞子翻身,手中长剑反刺马腹!
燕云十六骑乃是具装骑兵,马身也有铠甲覆盖,只有马腹没有!只在这落地的半息之间,辛弃疾凭着本能抓住了这个一闪而过的时机,并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
马腹柔软,长剑深深刺入,直至剑柄!
辛弃疾重重落地,那马人立而起,发出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声嘶鸣,而后直直向着辛弃疾摔了下来!
燕云十六骑人马具甲,重逾千斤,这一砸下来,哪里还有命在!辛弃疾刚刚摔在地上,无法借力闪身,只好猛一翻滚,但马身宽大,这一闪身无法避开马身这一砸!
“吾命休矣!”辛弃疾眼中瞬间闪过爹娘的样子,嘴角泛上丝丝笑意!只是辜负了与二哥的誓言,只盼二哥莫要怪我!
“啊!”
萧汉在辛弃疾电射而出时愣了分毫,而后也揉身而上!
辛弃疾刺头未中,落地反身刺马,而后马死砸落,萧汉将将赶到,只见他发一声喊,用尽全身气力撞在马身!
那战马重逾千斤,萧汉此生最为猛烈地一撞也只是让它微微往后移半尺,但这半尺却救了辛弃疾的性命!
战马紧贴着辛弃疾的脸颊轰然落地,砸起地上的泥浆,糊了辛弃疾与萧汉一身!
萧汉这一撞被反震得不轻,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回不过神来!
辛弃疾衣裳下摆被战马压住,一时抽不出来,想必是被战马的具甲鳞片刮住了,只好挥剑割断,方才脱身!
并没有言谢,兄弟之间,以命相托,本就是应尽之义!
从仲谋怒吼到辛弃疾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不过两个呼吸的时间,在这暴雨之中,辛弃疾仍然冷汗直冒,惊魂未定!
辛弃疾与萧汉歇息了片刻,那十五骑却是趁机再次控制住了身下的马匹!
“遮住马眼,塞住马耳!”一人吼道。
十五人遵令执行,竟然在片刻间遮住了马眼,塞住了马耳,想必之前有训练过!
此时那一只耳的头领也站了起来!与其余十五人一起再次围了上来!
仲谋疯狂怒吼,却再也无法震慑战马!
辛弃疾与萧汉搀扶着退回去!
见仲谋只是吼叫,却不上前撕咬,那首领吼了一声女真语,十五人再次高举长刀,死神再临!
仲谋见威吓无用,身形缩了回来,跳进辛弃疾怀中!
雨水自脸上如瀑般而下,辛弃疾却顾不上擦拭,怔怔看着天空。
萧汉握住尤二姐的手,笑着对众人道:“与诸位同死,是萧某人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