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天天书吧!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晁方被拖走后的那个夜晚,格外的漫长和寒冷。营地中央空地上那滩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迹,像一只丑陋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这片被绝望笼罩的土地。空气中似乎始终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合着夜的寒意,钻入每个人的帐篷,渗进每个人的梦境——如果还有人能睡得着的话。

默夫一夜未眠。

他坐在油灯下,那点微弱的光芒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晁方最后那个了然又绝望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反复浮现。那眼神在无声地质问他,也质问了这整个疯狂而荒谬的世界。

他试图用一贯的现实主义来安慰自己:晁方是自找的,他不懂规则,天真幼稚,他的死是必然的,是这乱世中无数无谓牺牲的一个缩影。自己早已见惯了死亡,不该为此动摇。

但这一次,这套说辞似乎失效了。一种深刻的、冰冷的虚无感攫住了他。如果清醒的代价是眼睁睁看着理想主义者被碾碎而无所作为,如果生存的意义只剩下在泥潭里打滚并习以为常,那么这种“清醒”和“生存”,究竟还有什么价值?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无数次轮回的意义。难道就是为了在不同的身份和躯壳里,一遍又一遍地体验这种无能为力和幻灭感吗?

天快亮时,外面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脚步声、压低的口令声、车辕碾过冻土的吱嘎声……一种紧急集合的征兆。

默夫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将那些纠缠不清的哲学思辨压回心底。生存的本能再次占据了上风。他整理了一下甲胄,拿起剑,掀开帐篷走了出去。

营地里的气氛依旧压抑,但却多了一丝诡异的“活力”。一队队士兵被军官们呼喝着集结,虽然依旧面黄肌瘦,眼神麻木,但至少动了起来。几辆破旧的辎重车被套上了瘦骨嶙峋的驮马,车上空空如也,显然不是用来装载,而是准备去装运什么东西。

默夫的心沉了下去。他大概猜到要发生什么了。

果然,很快命令就传达了下来。并非通过以往那种混乱无序的方式,而是由刘将军麾下的一名亲信军官亲自带来的,语气急促而不容置疑。

“各部抽调人手,即刻前往陈县周边乡里,征调粮秣!额度已定,务必足额收取!延误或不足者,军法从事!”

命令言简意赅,带着最后关头的疯狂和不容置疑的严厉。所谓的“征调”,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就是最后的、不留余地的抢掠。军法从事?不过是催促他们更快、更狠地去搜刮的鞭子。

默夫所在的残部也被点名,任务依旧是……东乡里。

听到这个地名,默夫的心像是被冰锥刺了一下。他想起了那个看似精明狡黠的张家少主,那个老奸巨猾、用粮食换取空头承诺的张氏家主,更想起了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农民……

上一次去,他还能用威逼利诱的方式,从豪强指缝里抠出粮食,勉强避免了对最底层的直接掠夺。但这一次,命令是“足额收取”,态度是“军法从事”,背景是山穷水尽、即将城破的绝望。他知道,这一次,不会再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他手下仅存的几十号人集合起来。队伍里多了几张陌生的面孔,是刚从其他地方补充过来的溃兵,眼神凶悍而麻木,如同饿极了的野狗。狗子也赫然在列,他看到默夫,嘴角似乎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大牛则一脸忧心忡忡,默默站到默夫身边。

没有战前动员,没有多余的废话。军官一声令下,这支混杂着绝望、贪婪和无奈的小队伍,沉默地开拔,离开了死气沉沉的营地,走向城外那片同样饱经蹂躏的土地。

越靠近陈县城墙,景象越发破败。原本还能看到一些逃难者搭建的窝棚,如今大多已人去棚空,只剩下些破烂的席子和灰烬。道路两旁偶尔可见倒毙的尸首,无人收拾,任由野狗和乌鸦啃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比城内更浓重的死亡和荒芜的气息。

默夫沉默地走在队伍前面,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上一次前往东乡里,虽然也知道任务艰难,但至少还有一丝希望通过周旋解决问题。而这一次,他感觉自己像是押送死刑犯的刽子手,目的地就是刑场。

经过小半日的跋涉,东乡里那片熟悉的、荒芜的土地再次映入眼帘。

然而,仅仅相隔不到两月,这里的景象却让所有人心头都是一震。

上一次来,虽然也是民生凋敝,但至少还能看到一些农田里残留的枯梗,村落里还有一些炊烟和人迹。而这一次……

目光所及,几乎看不到一丝绿色。土地像是被剃刀刮过一样,光秃秃的,甚至能看到被翻刨过的痕迹——那是人们绝望地挖掘草根和树皮留下的。村落更加破败,许多茅屋已经坍塌,只剩下焦黑的木梁和土坯残骸,显然经历过火灾或人为的破坏。

一片死寂。

不是那种风暴前的寂静,而是生命彻底离去后留下的、绝对的荒芜和沉寂。听不到鸡鸣狗吠,看不到人影走动,甚至连飞鸟都似乎远离了这片不祥之地。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默夫。他加快了脚步,带着队伍走向记忆中最大的那个村落。

村口的情景让人触目惊心。那棵曾经挂着破钟的老槐树,如今只剩下半截焦黑的树干。原本泥泞的村道上,散落着破碎的陶罐、木屑和一些辨不清原本形状的杂物。几间靠近村口的房屋门户大开,里面空空如也,像是被洪水冲刷过一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和腐败气味。

“这……这是遭了兵灾还是匪患了?”大牛忍不住低声惊呼,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

默夫没有回答。他脸色铁青,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他看到了一些不属于这个贫困村庄的东西——几片染血的破布,像是从军服上撕下来的;一把折断的、锈迹斑斑的短戟被扔在角落里;一面墙上,还有一道清晰的、似乎是刀斧劈砍留下的痕迹。

显然,在他们到来之前,这里已经经历过不止一波的“征粮”了。可能是其他部队,也可能是彻底沦为土匪的溃兵。他们不仅拿走了最后一点粮食,还带来了破坏和杀戮。

“搜!都给我散开搜!”带队的军官厉声下令,他的脸上也带着一丝焦躁和不安,“看看还有没有活人!看看哪个耗子洞里还藏着粮食!”

士兵们如狼似虎地散开,踹开一扇扇摇摇欲坠的破门,冲进那些早已空无一物的房屋,翻箱倒柜,用矛杆捅刺着可能的藏匿点,制造出更大的破坏和噪音。

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有一片死寂和空荡。粮缸是空的,地窖是空的,甚至连灶膛里的灰烬都是冰冷的。

“头儿!这边好像有人!”一个士兵在村子尽头一间半塌的窝棚里喊道。

默夫和那军官立刻赶了过去。窝棚里阴暗潮湿,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角落里,一堆破布微微动了一下。

一个士兵用长矛粗暴地挑开破布,下面露出一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那是一个老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眶深陷,皮肤如同枯树皮般贴在骨头上,几乎看不出人形。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他还活着。

听到动静,老人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浑浊的眼睛。当他看到眼前明晃晃的兵刃和穿着军服的陌生人时,干瘪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双眼睛里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彻底的死寂和麻木,仿佛灵魂早已离开了这具残破的躯壳。

“老东西!粮食藏哪儿了?”那军官不耐烦地喝问道,甚至用脚踢了踢老人。

老人毫无反应,只是又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已失去了感知。

“妈的!是个快死的废物!”军官啐了一口,失去了兴趣。

默夫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个如同被榨干了最后一丝生机的老人,又想起上次来时那些虽然恐惧但至少还有反应的村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这就是“诛暴秦、安天下”的结果?这就是他们这些“义军”带来的“活路”?

“报告!西边发现一个地窖,但里面是空的,只有几具尸体……”又有士兵来报。

“报告!村后水井好像被填了!”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整个东乡里,仿佛已经变成了一片被彻底掠夺干净、只剩下死亡和废墟的鬼蜮。

军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完不成征粮任务,回去无法交代,军法可不是闹着玩的。

“走!去张家坞堡!”军官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嘶力竭地吼道,“那张老狐狸肯定有存粮!上次能拿出来,这次也必须拿出来!”

队伍再次集结,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转向张家坞堡的方向。

默夫跟在队伍里,脚步沉重。他知道,希望渺茫。张氏那种豪强,比狐狸还精,看到这种形势,要么早已卷铺盖跑路,要么就是做好了拼死抵抗的准备。上一次的空头支票,这一次绝不可能再奏效了。

等待他们的,很可能不再是谈判,而是冰冷的刀剑和一场血腥的冲突。

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片死寂的村落,那个躺在窝棚里等死的老人。

晁方那双充满理想光芒的眼睛,和老人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

理想的火花,早已被现实的冷水浇灭。

而现实的冷水,最终汇流成的,竟是如此一片毫无生机的、冰冷的死亡之海。

他握紧了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前方的路,似乎只剩下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