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逸走下了望台,脚步很轻。他没有回头,也没碰那半截旗绳。风拂过,绿色的布条在空中晃来晃去。
他朝遗迹深处走去。石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一间由碎石和木头搭成的资料室。角落有个石匣,是他亲手凿出来的,没上锁,却从没人动过——哥布林不会碰,子体也不会。
他打开匣子,取出三块符文石板和几张焦黑的羊皮卷。这些东西是他从矿洞深处、坍塌的墙缝里一点点找回来的。一直没空细看,如今却不得不看了。
他将物品摊在地上,按大小与材质一一排列。灰岩板最古老,边缘已有裂痕;黑曜石碎片上刻着陌生的符号;羊皮卷极为脆弱,稍一触碰便似要碎裂。
他坐下,开始编号。第一块是A-1,灰岩;第二块是b-2,黑曜石。这是他在地球时的习惯:先分类,再整理。哪怕看不懂内容,也要先把顺序理清。
他盯着A-1良久。上面的文字仿佛被火焰灼烧过,断续残缺。他闭上眼,试着调动“生命之种”的力量。一抹绿光闪现,顺着指尖渗入石板。
石板骤然发烫。
一行红字浮现而出:“凡绿肤者,皆为堕落之种,其生即罪,其存即咒。”
段逸的手微微颤抖。
他立刻取出黑曜石碎片,以同样方式激活。这一次,画面浮现:一群哥布林跪伏在地,身上缠绕着锁链,头顶压着一柄断裂的权杖。旁侧有小字写着:“非神所造,乃自然之溃烂。”
他又翻开羊皮卷。画中是一棵树,枝干枯死,根部爬满绿色的虫。下方写道:“腐化之源,不可救赎。”
喉咙一阵发紧。
这些不是传言,也不是偏见。这是记录,像一份盖了印的判决书。而他,正带着这群“被诅咒的人”前行。
可他自己也是绿皮肤。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肤色与子体无异,但他知道,他不一样。他是穿越者,是外来之人,是“生命之种”的掌控者。但如果这份能力本身就被视为错误呢?
他闭上眼,内视意识深处。
那颗由绿光凝聚而成的“光种”仍在跳动,稳定而有力。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细微的能量波动,如同心跳。
他调出最近一次培育记录:三天前,他用暗影狼毛与宁神花,在灵田中孕育出一名林语者。过程顺利,能耗正常,子体出生后状态良好,已前往农业区工作。
这样的创造,怎么会是错的?
可文献中说,这种无需父母、凭空造人的方法,是对生命规则的亵渎。不是生育,而是复制;不是诞生,而是组装。
他想起工兵042曾刻意绕开一只小鸟,想起043曾在寒夜里多站了一小时岗,想起044明明可以避寒,却仍守在泥沼边。
这些行为,真的是程序设定吗?还是……他们心中已有善意?
如果连这样的生命都被称作“亵渎”,那么这个世界的“神圣”,又是谁来定义的?
他睁开眼,额角已渗出冷汗。
头痛袭来,太阳穴如针扎般刺痛。他知道这是大脑过度负荷的征兆。刚才的信息太过沉重,他不敢再接入整个子体网络,生怕将自己的情绪扩散出去。
他起身走出资料室,向种植区走去。
夜色寂静。发光的苔藓铺满地面,泛着幽幽绿光。几颗尚未成熟的“生命果实”静静躺在灵田中,表面浮动着微弱的能量波纹——那是还未破壳的子体。
S-02正在外围警戒。通过意识链接,他看到黑暗中的景象:岩石、草丛、远处的山口。一切如常。
他知道,即便自己倒下,这些人也会继续守护下去。
因为他们不懂什么叫放弃。
他蹲下身,手掌贴上灵田。泥土温润,能量流动平稳。他能清晰感受到“生命之种”与这片土地的联结,如同根系在悄然伸展。
他低声说道:“如果我是错的……那他们呢?”
无人回应。
他自己也答不上来。
但他清楚一点:不能停,也不能逃。他已经给他们取了名字——“绿裔”。这不是随意的称呼,而是一份承诺,是对未来的宣告。
可如果这个未来,从一开始就被人世的规则否定呢?
他想起那些词:“堕落”“溃烂”“腐化”。它们不只是描述,更像是诅咒,是代代相传的审判。
而他所做的——起名、建哨台、定规矩、造子体——是否反而加深了这诅咒?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一件事:子体从未主动伤害过任何人。他们挖矿是为了生存,巡逻是为了安全,战斗是为了自保。他们不贪婪,不残忍,也不欺凌弱小。
若这便是“堕落”,那真正的邪恶,又该是什么模样?
他坐在灵田边,双手撑膝,头低垂着。
风从山谷吹来,带着湿意。他一动不动。
他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他必须查清这些文献的来源,确认它们是否真实。也许只是古人的偏见,也许是教会为清除异族而编造的谎言。
但他也明白,一旦开始追查,便再无退路。
真相,或许比死亡更难承受。
他抬起手,看着指尖。方才触碰石板的地方,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像是被灼伤。
他没有擦去。
他留着它,提醒自己。
提醒自己不要再把子体当作工具。他们是绿裔,是他亲手唤醒的生命。他们的价值,不该由一块石头或一张破纸来裁定。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睁开。
目光落在面前的灵田上。
泥土平静,果实尚未破壳。
S-02仍在黑暗中伫立,纹丝不动。
他知道风暴尚未到来,但已在路上。
他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因为他答应过,要为他们拼一个未来。
哪怕这个未来,被整个世界所反对。
他摸了摸腰间的骨片册。里面记满了数据、计划与流程。那是他一步步走来的足迹。
他翻开新的一页。
拿起刻刀。
刀尖轻触骨面,久久未动。
他知道,这一笔落下,便不再只是求生。
而是向命运宣战。
他等了很久。
然后,轻轻刻下一个字:
查
只有一个字。
无需解释。
但他懂它的分量。
意思是,他不再只想躲在山谷里苟活。
他要走进那些被尘封的历史。
他要直面那个问题——
他究竟是拯救他们的人,还是另一种灾祸?
他放下刻刀,手掌再次覆上泥土。
掌心传来细微的震颤。
像是一种回应。
也像在等待他。
他静坐不动。
绿光映在脸上,忽明忽暗。
远处,一颗生命果实的表皮,悄然裂开一道细缝。